第九十九章（02）

    明杰娘说：“狐狸是仙家啊，刘东民千不该万不该，伤了仙家的性命。明仁啊，你躲得远远的，别招惹老人家。”仲相说：“古人咋说的，善不积不足以成名，恶不积不足以灭身。上辈子的话，没有不照的。”
    明仁说：“退了苇箔椽子，剩下大梁二梁，刘东民让谁上谁也不上，他赌了气，一个人爬到大梁上，四梁八柱，榫卯多结实啊，又是劈又是撬，大梁纹丝不动，谁知一脚踩空，人像一个破褂子一样，落在了神胎上。头上剐了一道大口子，上了骡车，血还没止住呢。”仲相说：“要不说报应呢，刘东民不把朴洛亚绑走，朴洛亚的医道，啥病看不了！”
    东天上一勾淡淡的残月，淡得像是画上去似的，轻轻的那么一痕，碧野风清，星光灿亮如洗。小高的坟被庄稼埋住了，满地里绿影浮荡，一层儿细淡的雾气，在天地间飘升回旋。明仁提着食盒儿，在庄稼地里穿行，高粱穗儿高高挺立着，在月光里摇曳不定，投在地上的倩影，婆娑地动。
    谷地里是齐刷刷的谷穗儿，有几只流萤在谷穗上忽闪，一会儿停住了，一会儿又起来了，像小灯笼似的轻盈流转。玉米田里朦胧的月光，把玉米影儿投在地上，像一道编织起来的篱笆，风一吹，篱笆不停地摇晃。
    小高的坟被庄稼埋住了，月光从缝隙里落下来，照着绣球似的坟堆，几杆儿站立着的葵花，把小高的石碑隐藏起来，葵花盘放开了，有脸盆那么大，相互交错着，迎迓着月光。
    这片谷地，入社前是二叔家的，后来做了小高的寿地。土改后，这块地分给了霍老三，明杰跟霍老三兑换了过来，年年种一大片儿葵花，成立人民公社后，生产队种庄稼的时候，有意无意间，把小高的坟堆闪出来，明杰在空地上种满了葵花。
    明杰有一阵儿没来了，石碑下的祭台，被草棵遮住了。明仁打开食盒，几碗儿饺子，几碟儿青菜，端端正正摆在祭台上。风在头顶上吹拂，玉米叶儿刷拉着响，明仁斟了两盅儿酒，一盅儿倾在地上，一盅儿把在手里，对着石碑说：“小高，哥几年没来看你了，今儿是你的冥寿，明杰有要紧事儿，不来看你了，大哥和你说说话儿。”
    明仁说了几句话，喉头阵阵发紧，好似小高站在他跟前似的，他跟小高见过几回面，头一遭儿是小高来带明礼，小高人不错，憨厚，耿直，就是身量小了些。打三番战役，他和霍老二往阵地上送饭，小高一口一个大哥，叫得那么亲切。打完了仗，立田张罗着给小高说明杰，他高兴啊，明杰有个好归宿，他多了一个好兄弟，谁知小高阳寿浅，把明杰坑了。
    明仁鼻子一酸，眼泪簌簌地下来了。“小高，明杰还等着你呢，把明杰坑苦了，她等了你二十多年，盼了你二十多年，你对不起明杰啊！当初哥看你是个仁义君子，盼着你们恩恩爱爱，小高，你咋还不撒手呢？”
    明仁的眼泪，像一条河流，顺着嘴角往下淌，“小高，你是个有情义的人，你知道妹妹心里多苦！你地下有知，帮她度过难关吧。我当大哥的，眼看着妹妹一天天变老，心也灰了。从你走后，盼着她有个回心转意，找个好人家，老了有个依靠，她的心被你占住了，再也容不下别人了。这些年来，她经历了多少事儿啊，土改、复查、初级社、高级社、人民公社、大跃进、吃食堂、四清。小高，你要活着，帮帮她多好，明杰太难了，太难了……”
    明仁说不下去了，抖抖地捻了两根烟，一根插在草棵里，一根含在嘴里，幽幽地吸了两口，说：“小高，打了那么多年仗，我知道你心里期盼啥，不就是为了老百姓过好日子吗，哥心里也是一团火，越烧越旺，盼着解放，盼着土改，盼着有几亩地种，踏踏实实种庄稼。好日子来了，又去了，政策玩着花样儿变，没一天太平日子，心里一天不如一天踏实，老百姓还有多少盼头！”
    蓦然起了一阵风，风声在玉米梢上刷刷地行走，玉米地里分开了一条道儿，很快弥合了，一会儿又没声息了，只有淡淡的月光，笼罩在葵花上，明仁浑身打了一个激灵，说：“小高，哥不说了，跟你念叨两句，心里就敞亮了。”
    明仁收拾了祭品，往回走，出了庄稼地，隐隐听到身后有人唱歌：
    解放区的天
    是明朗的天
    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……
    明仁猛然站住，仔细听了一阵儿，歌声渐行渐远，若有若无。头顶的月光好像明亮了些，像水，像雾，又像风，满地里流淌，再回头的时候，小高的坟堆，被庄稼遮住了，月白风清，一切变得苍茫起来。
    明杰坐在大车上，紧紧抱住刘东民的头，刘东民一直昏睡着，头顶的血还在汩汩地冒，刘东民的血快流干了。霍老三的鞭杆儿甩得啪啪直响，大灰骡子咴儿咴儿地喘着，一层细淡的汗气，从骡背上冒起来。
    明杰说：“三叔啊，咱们到哪儿了？”霍老三看着远处的河道子，说：“刚过了陈庄，前边像是八里河，还早着呢。明杰，这种人不值得怜惜，依着我，找个河沟儿埋了算了。”
    刘东民的眼皮翻了翻，像要说话的样子。明杰说：“刘东民，你挺住，我不会撂下你不管。”刘东民微微点了点头，又睡过去了。霍老三说：“明杰，救他干啥，刘东民脑后有反骨，这种人，属疯狗的，得谁咬谁，不仁不义。等他好了，还会整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