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九章（01）
更严著勉农之令，使天下官吏专於劝课，百姓勤於稼穑。——范仲淹《答手诏五事》
第九十九章
六月初八是小高的冥寿，明仁娘买了一把儿韭菜，二斤豆腐，几样儿青菜，一尾干咸鱼，小高是南方人，喜欢这一口。到了日头偏西，明仁娘开始忙活开了，一边包饺子，一边吧嗒着掉泪，二十多年过去了，小高还像站在眼前一样，矮矮的个子，瘦巴巴的身子，腰里掖着一把匣子枪，枪把儿上挂着一绺红绸子，浑身透着一股精神劲儿，跟范立田一比，小高像个半大孩子。
一见面，她没看上小高来，明杰啥眼光，咋找了这么一个人！一个下午，小高蹲在灶屋里跟她说话，一口一个大娘，说到伤心处，眼睛红红的，明杰娘心里说不出怜惜，还是心疼，心里一软，就认下小高这个女婿了。
闺女喜欢就行，她和仲相一句话没说，事儿就定下来了。小高走时，抓着她的手说：“大娘啊，我没爹娘，你们就是我的亲爹娘，我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，和您的儿子一样。”
小高几句话说的她的眼里直掉泪，到了村口，小高说：“大娘，您老请回吧，过个年巴儿，我来接明杰，大骡子大马不敢说，像像样样迎娶明杰。”就这一句话，她的心里坦然了，她说：“小高，大娘啥也不图，图你对俺明杰好。孩子，你可说话算话呀，大娘等着你早一天发轿子。”小高一甩马鞭子，上了大骡子，奔着官道一路烟尘走了。
明杰娘想一阵儿掉一阵儿眼泪，想想明杰到这没个着落，越想越伤心，心里翻江倒海，放声哭了一阵儿。一边哭一边儿絮叨：“小高，你把明杰坑苦了，你这孩子咋说话不算数儿？你走就走了，早走早托生，托生家好人家，有个知冷知热的爹娘，你爹娘给你找一房儿媳妇，好好过日子，何苦让明杰苦熬苦等，你发发善心吧，让俺明杰脱离了苦海，早一天过正经日子……”
大门咣当一响，明杰娘忙止住了哭声，抹干眼泪，不是明杰回来了吧？仲相到铺子里请纸去了，多半天了没回来，兴许在哪儿坐住了。仲相空着包袱进了门，明杰娘看了他一眼，老头子脸上不好看，像是跟谁生了气。
明杰娘说：“铺子里没人？”仲相说：“不要祖宗了！铺子里没卖纸钱的了，说上头有话，谁卖谁宣传封建迷信。”明杰娘愣了一阵儿说：“年节哪有不发纸马的？没有就没有，犯不上跟他们生气儿。”
仲相点了一锅烟，吧嗒了两口，说：“刘东民领着民兵连拆庙去了，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，迟早遭报应。”明杰娘咬着牙说：“拆吧，有本事把天捅个窟窿！”仲相想了一阵儿，说：“他娘，有一宗事儿，多少年了，一直没跟你说。大殿里大梁二梁，三十二条大檩，全是咱捐的。一条黄鱼儿全买了木头。”明杰娘说：“你可没说起过。不是上了不少善款吗？”
仲相说：“善款是有数儿的，三百个光洋顶啥用。二叔找我，说仲相啊，殿上亏空大，没人认下这个窟窿，四堵墙起来了，不能敞着茬子吧。”明杰娘狠狠地说：“二叔没一个好心眼儿，冤大头早晚给你留着。他咋不捐一根檩条子？”
仲相说：“二叔说，庙起来了，给我立一通碑，千古流芳，没等立碑，土改就开始了。二叔把这个茬儿忘干净了。”明杰娘说：“你呀，愿意上他的当，有根金条不舍得给儿女。”仲相不说话了，闷闷地吸烟。
明杰娘说：“他爹，别生闷气了，二叔也没便宜，还不是和二婶挂了‘油瓶’？出殡的时候，没赚出一滴眼泪来。死了这么些年，月娥也是个狠心的，一张纸也没给二叔烧。咱没忘了他，逢年过节，都有他一份儿。”仲相说：“月娥走了个净人儿，一抬嫁妆也没有，能不恨二叔吗？”明杰娘啐了一口说：“怨谁呀，一个大闺女家，不声不响，肚子里揣上了人家的种儿。”
明杰娘包完了饺子，天色还早。仲相说：“黑天上坟不迟，小高离龙王殿不远，刘东民一眼就看见了。”太阳慢慢沉落下去，明杰娘下出水饺，炒了几样儿菜，等着明杰回来。左等也不来，右等也不来，明杰娘说：“兴许明杰忘了吧。”仲相说：“多少年了，她啥时忘过一遭儿？她忘下了，倒好了！”
两口子正盘算着上坟，淑云急惶惶地来了，帮着明杰娘把祭品放进食盒，说：“别等明杰了，她去三番了。”明杰娘问：“你妹妹啥时去的，咋没吭声儿？”淑云说：“庙上出大事儿了。”
仲相的眼皮一跳，淑云说：“您侄儿刚回家，说刘东民从大梁上摔下来了，人事不省。怕您老人家着急，让我过来跟二老言语一声。”明杰娘说：“遭报应啊。大梁上附着神灵呢，咋能说拆就拆？刘东民呀忒莽撞了，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！”
淑云说：“谁说不是来着，家里垒个鸡窝，还翻翻皇历，查看个日子呢，庙里的砖头，也有神灵护着，不把老人家的神灵请出来，谁敢动啊！”仲相说：“好歹给他保住一条命，一个外乡人，舍家撇业不容易。”
天很快黑了下来，仲相想上坟去，淑云把二叔拦下了，“二叔，让明仁烧去，您老腿脚不灵便，磕磕绊绊，我不放心。”淑云走了不一会，明仁来了，仲相问：“咋回事儿？”明仁说：“退了房瓦，没啥事儿，吃了晌饭，神座下窜出一只红毛狐狸，不知他犯得哪门子邪，从神座下掏出四只狐狸崽子，再过几天睁眼了，刘东民一锨一个全拍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