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七章（05）

    天气太热，大家无心观看，钻到路边的树底下去了。 陈嘉星站在太阳地里，朝这边看着，一副茫然的样子。水生招呼一个人过来，嘀咕了几声，说：“快一点儿，别耽误事儿！”水生抬头的时候，冯组长陪着明杰看唱歌的去了。
    冯组长感慨地说：“革命是件幸福的事儿，学生们唱得多起劲呀！”学生们的歌声更响亮了，一时间山呼海啸。
    大海航行靠舵手
    万物生长靠太阳
    雨露滋润禾苗壮
    干革命靠的是**思想
    鱼儿离不开水（呀）
    瓜儿离不开秧
    革命群众离不开**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冯组长合着节拍，跟着小声哼唱。指挥唱歌的是一位秀气的女孩子，节拍儿又快又准，是娟儿吧？明杰看着女孩子的背影，粗壮的辫子，一直垂落下来，白白的短袖衫，又细又长的脖子，多像嫦娥年轻的时候。
    女孩子回头娇媚地看了她一眼，多俊俏的闺女啊！跟嫦娥小时候一模一样，明杰心里感叹。当初她和范立田结了婚，也会有这么个漂亮的闺女儿，这么一想，心口里微微疼痛起来。范立田走了，她很失望，每次来区里，都想见他一面，看他一眼也好啊。水生说：“不要停，再唱一遍，声音洪亮点儿。”娟儿转过身去，两手一扬，歌声又起来了。
    太阳地里热，冯组长说：“水生同志，让大家休息一阵儿，别中了暑气。”明杰不想再呆下去，背上像贴了一块烧红的铁皮，和冯组长请了一会儿假，出了操场，一个人在院子里转了一会，站到树底下去了。
    树后面是一片儿菜地，种着几架茂盛的芸豆，几畦儿茄子，几畦儿辣椒，太阳西移了，这片儿菜地，多半被树荫遮住了，菜地里一个老汉给茄子掰杈，老汉半光着上身，脖子里缠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，不时地抹一把汗，偶尔抬头看一眼操场上唱歌的队伍，在阴凉里坐下了，抽打着毛巾，轰赶着身边的苍蝇。
    一会儿，过来一个挑大粪的，一顶断了沿儿的草帽，紧紧遮着脸，树下的人扭着鼻子轰地散了，挑粪的挑着挑儿，毫不费力地从树空里钻进去。老汉抬头笑笑说：“老李，歇一阵儿吧，日头早着呢。”
    挑粪的放下粪桶，摘了草帽，说：“贵在表现嘛，上边来了人，给当领导的争个脸儿。”明杰听着声音耳熟，转过身去看了一眼，果真是李力生。李力生笔直的背明显弯了，鬓角白光了，面容黑了不少。
    李力生掏出烟荷包，从里面捏出一张纸，卷起一根烟，叼在嘴上，随手把烟荷包丢给老汉，老汉按了一锅儿，说：“又买烟了？还是烟厂里的味儿正。”李力生说：“买了两斤，给明和送去一斤。当年呢，董明和有多少钱，买下半拉三番城不在话下，现在倒好，烟叶买不起了。”
    明杰的鼻子里发酸。老汉摇着头说：“三十年河东，三十年河西，有数儿的。别说是董明和，宣统爷又咋样呢？买不下的皇位，脱不了的袈裟，人啊，终究是个命，命里吃半斤，吃不了四两。”
    李力生一阵儿没说话，老汉问：“今儿哪来的人？军车开道儿，看样子，不小的官儿。”李力生说：“谁知哪儿的，懒得问！”老汉说：“昨天晚上，水生找你来着？”李力生说：“说今天来人的事儿，让我瞪起眼来。”
    前面赶过来一骡车西瓜，西瓜车上插着一面小红旗儿，老汉吧嗒着嘴巴说：“来西瓜了！”李力生说：“老百姓不容易，说抓就抓来了，国民党时期也没这样。”老汉瞪着眼说：“不是从瓜市上买的吗？”李力生说：“老百姓敢要钱？看见红卫兵，早吓出胆儿来了。”冯组长在树下大声喊：“同志们，过来吃西瓜了！”大家轰地拥上去，把骡车围住了。
    明杰在树下发了一阵儿呆，陈嘉星举着一片儿西瓜过来，说：“明杰，吃一块解解暑气。”明杰没吭气儿，陈嘉星说：“头茬儿瓜，流蜜汁儿，尝尝吧。”明杰推说胃口不好，陈嘉星隔着冬青把西瓜递给老汉，说：“大爷，尝尝咱陈庄的瓜，沙瓤儿，甜赛蜜。”老汉伸过手来，把瓜接住了，稀罕地说：“老辈儿说陈庄的瓜好吃，谁有哪样的口福！领导啊，您是陈庄的？”
    陈嘉星说：“是啊，南陈庄。”老汉想了想说：“南陈庄咱还有门儿亲戚呢，俺老姑奶奶，嫁到南陈庄去了。”陈嘉星说：“陈庄大着呢，南北陈庄两千多口人呢。”老汉说：“我有个表哥，你这个年纪能记的，外号儿叫陈卖春，一年到头赶四集儿，到了年根底下，写春联儿卖。”陈嘉星说：“老人壮实着呢，三房儿媳妇挺孝顺，有空儿过去走亲戚去。”
    冯组长在远处喊：“上车了，上车了！”大伙儿慢慢围拢过去，冯组长又喊：“董书记！八里洼董书记到了没有？”陈嘉星看了明杰一眼，明杰厌烦地小声嘟囔着说：“神经病！”
    依着明杰的意思，晚上到嫂子家吃饭，顺便说说话儿，今天大哥挨了一拳头，她不放心。冯组长在饭前说：“今晚谁不许请假，吃饭也是革命，不能犯自由主义。”一句话把明杰留下了。吃饭本来很简单，大家很快吃完了，陆续出了饭厅，冯组长却嚷嚷着上酒，非要跟明杰喝一盅儿，明杰只好强忍着性子。上了一瓶儿烧刀子，小灶儿酒，度数高，劲儿烈，平常明杰不敢沾酒，今儿这一关只好硬着头皮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