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六章(07)
明杰跟着下了车,捂着嘴儿,唯恐笑出声来。老谢半边脸发青,气呼呼地说:“谁在三番开油坊?胡说八道!”老吕说:“您看我这脑子,越来越不管用了,老谢,八成您又改行了?”
老谢气得不说话了。明杰问:“老吕,明华书记呢?”老吕眨巴着眼睛说:“董书记,明华在棋盘地斗争四类分子呢,您稍坐一会儿,我找明华书记去。”老吕前脚出去出去,老谢说:“糊涂虫!这个董明华,看着明白,也是糊涂,什么人不能用!”
明华跟大伙儿在地里种玉米,老吕往这边跑,心说,肯定来客人了!老吕到了跟前,明华说:“您慢着跑,上了年纪,脚下不扎根儿。”老吕喘着说:“老谢来了,我埋汰了他几句。”明华说:“老吕叔,您别惹他,老谢不是您惹的。”明华跟着老吕回来,路上老吕说:“我差点忘了,明杰书记想见你。”明华说:“您快去喊德厚叔,让德厚叔把老谢支开。”
到了院子里,老谢在天井里扇蒲扇,明华故意说:“老谢,是您啊,老吕说来了个开油坊的,我正想是谁呢。”老谢不高兴地说:“明华书记,赶紧把老吕撤下来,老吕脑子让驴踩了,耽误事儿。”明华说:“老谢,您别见怪,老吕手艺好,我还指望他掌勺呢。”老谢摆摆手说:“明杰书记在屋里等着你呢,快进去吧,公社的事儿,我不掺合。”
明华进了屋,明杰忙站起来,拿起跟前的蒲扇,给明华扇着风,说:“看你热的这身汗,不能少干点儿!”明华把扇子接过来,往外看了一眼,问道:“有事儿?”明杰刚要张口,外边有人说话,从车窗里看出去,是德厚。
德厚很热情,攥着老谢的手,说:“老谢,真想您呢。”老谢淡然地说:“德厚,少来虚的,恨我还差不多。”德厚奸笑着说:“哪能恨您,我说的是真心话。老谢,八里堡隔着八里洼八里地,想去看您,又怕影响不好。老谢同志,您这大领导,光看高不看低,咱八里堡不是后娘养的吧?”
老谢笑了,德厚往屋里看了一眼,明华向他努嘴巴,德厚说:“老谢,我陪您出去视察视察,看看我们的斗争成果,哪儿不得劲儿,您多指导!”老谢冲屋里喊道:“明杰同志,我们在八里堡停两个小时。”明杰抿着嘴儿笑着说:“德厚真有办法儿。”
姊妹俩有一阵儿不见面了,对着脸发了一阵儿呆,明杰不像以前了,脸上挂着一层儿冰霜,不笑不怒的样儿,让人看了心疼。明华眼角红了红,怕明杰看出来,挥了两下扇子,把泪影儿扑回去了。
明华问:“你咋样儿了?脸上这么不好。”明杰忧郁地说:“还能咋样儿?觉得心里累,不像前几年了,一点儿心劲也没有,真想撂挑子。明华,你多好。”明华微微叹了口气,说:“别胡思乱想了,打起精神来吧,上面有人推着搡着,下面大伙儿眼睛盯着,还能咋的?我也一样,有时候想想,真没意思儿。”
明杰不说话了,不停地绞着两只手。明华问:“明杰,见你婶子没有?”明杰抬起头说:“你还记着老人啊?婶子说你多半年不去了。”明华摇着头说:“大姐和明兰在跟前,我脱不开身。”明杰说:“谁也顶不了谁。三叔老是气喘,抓了两副药,还吃着呢。”
明华眼又红了,说:“养闺女真是没用,一年半载不见一面,见了面不等知冷知热说几句话,就该走了。”明杰说:“你二大娘还不是一样,你没见你二娘的头发,白得一根不剩了,我知道她心里的苦处,在我跟前强撑着笑脸。想想自己,想想老人,心也灰了,多大的心也死了。”
多么不像明杰啊,在她跟前,明杰从未说过一句泄气的话,这回咋的了?明华不敢问,怕勾出明杰的伤心事来,笑笑说:“听说范立田要往省里调呢,也不知走了没有?”明杰眼里有一丛火焰,一闪即逝。幽幽地说:“这阵儿不调也罢,形势摆着呢,越上面动静儿也越大,省里能好到哪里去!”明华点头,问道:“嫂子没跟你说水生的事儿吗?”
明杰忙问:“水生咋了?”明华叹了一口气说:“水生夺了李力生的权,把学校搞乱了。”明杰叹息着说:“怪不得嫂子生气呢,见了面也没几句话儿,我还以为哪里不妥帖呢。明华,还有更邪乎的呢,嫂子把朴洛亚接到村里来了。”明华问:“朴洛亚是谁?这名字影影绰绰,像在哪里听说过。”明杰说:“嫂子生水生难产,接生的就是朴洛亚,德国传教士。”
明华恍然地说:“朴洛亚还给我看过病呢,不是嫦娥在跟前,才不让他看呢。你没见,多腌臜人,满脸都是胡子,眼睛像琉璃珠子。他不是医生吗,有啥事儿?”明杰说:“区里正通缉他呢,说他是德国法西斯。嫂子要强,谁的话也听不进去,万一让老谢查出来,罪过就大了。”
明华说:“老谢贼眼兮兮的,鸡蛋里挑骨头。明杰,你说吧,让我咋办,我听你的就是。”明杰张了张口,把话咽下去了。明华说:“要不,我把朴洛亚悄悄接过来?德厚叔有的是办法。”明杰一笑,说:“算了吧,我先顶一阵儿,实在不行,少不了鸡蛋碰碌碡,到了这时候,怕也没用。”
明华不放心地说:“还是放在我这儿吧,你那里树大招风,人来人往,不定让谁撞上了。”老谢和德厚回来了,老谢说:“明杰书记,咱们早一步上路吧,太阳上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