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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六章(01)

    舍本而事末则其产约,其产约则轻迁徙,轻迁徙则国家有患,皆有远志,无有居心。民舍本而事末则好智,好智则多诈,多诈则巧法令,以是为非,以非为是。——《吕氏春秋·上农》
    第九十六章
    早上雾蒙蒙的,老黄担着尿罐儿,在村里转了一早上,尿罐里落满了雨水,大伙儿怕老黄受累,干脆倾在家里了。刘东民从大院里出来,见老黄担着空罐儿,说:“老黄,你别耍滑头,早上收了几担儿?”老黄心烦地说:“下了一天雨,尿罐里都是雨水,天晴了再说。”刘东民说:“老黄,借口不错。”老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:“你爱信不信!”
    刘东民点了一根烟,朝着老黄吹了一个烟泡儿,说:“老黄,眼睛得管用,你呀不光负责担尿,还要抓好监督。”老黄说:“我不能看着人家撒尿吧?”刘东民说:“找个本本,谁家几罐儿,记在本子上,防止有人自私自利。”老黄没吭气,担着尿罐儿走了。
    到了羔子家门口,老黄砰砰敲了几下尿罐,羔子娘出来了,笑着说:“老黄,您啊死心眼子,刘东民这个没良心的,有好差事儿不知给了他哪个相好的了,他的话你也听。”老黄笑笑,说:“在人家锅里摸勺子,不低头也得低头。”羔子娘说:“老黄,家里坐坐吧。你瘫子哥问你几遭了。”
    老黄跟着羔子娘进了家门,随口问道:“你家有没豆种儿?”羔子娘说:“有!老黄,你还真种地呀?”老黄说:“闲着也是闲着,种一片儿地,心里踏实。”瘫子听见老黄的动静,在里间招呼说:“老黄,快进来说会话儿。”老黄躬着身子进了里间,瘫子趴在炕上吸烟,老黄在炕沿坐下,瘫子瘦得皮包骨,有多半年没下炕了。
    瘫子眨巴着眼皮说:“这场儿雨下得好,一天一宿,啥庄稼也耽误不了。”羔子娘端着簸箕拣豆种,说:“老黄,您在县里的差事咋样了?听明美说,您是走资派。啥叫走资派?”老黄吱吱地吸着烟管儿,嘎嘎地笑着说:“走资派就是说人话,替老百姓办事。”羔子娘说:“替老百姓说话还有罪过?这天下忒没王法了。”
    瘫子说:“天底下顶不值钱的就是种地的,三百六十行,庄稼人最吃屈,奶奶!老黄,您学学人家刘东民,顺杆子爬,胳膊拧不过大腿。”老黄说:“我这驴脾气,改不了了,这个狗屁官儿不当也罢,心里清静。”瘫子说:“老黄,土改那阵儿,您多威风啊!”老黄说:“老掉牙的老虎就成狸猫了。”
    羔子娘颠了一簸箕豆种,装在一个葫芦里,说:“老黄,不够再来拿。吃了几年饱饭,我就想起您老黄来。”老黄没言语,瘫子说:“土改第二年年节,您嫂子给祖上上供,还给您插了一炷香,我说,哪有供活人的,您嫂子说,老黄就是活神仙。”
    老黄咧着嘴笑,说:“我有个话儿,你们兴许不爱听,庄稼人靠天吃饭,老天说了不算,过好日子得有好政策,政策好了,日子过得有滋有味。”瘫子说:“政策变来变去,蝴蝶变蛴螬,屎壳郎扎翅膀,日子没个好。”羔子娘说:“老黄啊,您别管老谢刘东民说啥,咱庄户人没忘了您。”
    老黄提着葫芦出了门,回头说:“豆种儿是借的,收了豆子,还你两葫芦。”羔子娘跑到灶屋里,找了一个包袱皮儿,包了几个馍馍,塞在老黄手里,说:“老黄,想留你吃顿饭,到处都是贼眼珠子。”老黄笑笑,挑着尿罐儿走了。
    结结实实的场院,一场儿透雨,泡得很松软了。老黄借了一面犁,套上毛驴儿犁地,天地间被雾气遮严了,只有他,毛驴,朴洛亚,三具活物在场院里动。毛驴儿很听话,朴洛亚还不如毛驴儿呢。朴洛亚牵着毛驴不走正道,老黄皱着眉头大声吆喝着毛驴,吆喝着朴洛亚,犁出去的犁印儿,歪歪扭扭,像一道蛐蟮屎。
    老黄是个活儿很好的人,平常粗拉惯了,庄稼活儿却不马虎,老黄回头一看,心里有一股儿火气,原本很小的声音,不由变大了,“朴洛亚,往右走!”朴洛亚猛地往右一跨,毛驴儿不走正辙了,老黄说:“朴洛亚,你耳朵塞上驴毛了!走直线!”朴洛亚惶惑地站住了,回头看着老黄生气的样子,说:“老黄,我不是庄稼人。”朴洛亚也生气了,松了驴嚼子,黄胡子一翘一翘的。
    老黄把犁往地里一插,找了一根树枝,在地上划线,一个方方正正的场院,让老黄划成了一张稿纸。老黄扔了树枝,说:“朴洛亚,按地上的线走。”朴洛亚是个老实人,他和毛驴儿一边踩着一根线,走得很直了。
    朴洛亚使劲儿躬着身子,一匹白毛牲口,一匹黑毛牲口,耕耘着土地,耕耘着苍茫的雾天。老黄嘎嘎地笑了,说:“朴洛亚,你比毛驴儿强,能听懂我的话。”朴洛亚也不分辨,浑身让泥巴糊满了。老黄说:“俗话说,泥里站,吃饱饭。朴洛亚,秋天你看吧,收成是定了的!”等雾气散了时候,场院犁完了。老黄卸了牲口,拴在小榆树上,地上有一片儿青草,毛驴儿很快隐在雾气里了。
    喇叭里传来刘东民公鸭子似的声音:“社员同志们,今儿不能下地干活,大家不要睡大觉呀,以队为单位集合,学习《老三篇》,一个不到的,扣两天的工分。四类分子们,你们不能闲着,到牛棚铡草去,铡完草,王跃全同志对你们进行教育。听明白了没有?”
    老黄累出一身汗,坐在麦瓤上,慢条斯理地吸烟,朴洛亚拿着根小棍儿揩着脚上的黄泥巴,说:“老黄,你去学习呀,老三篇是什么?”老黄眼皮动了一下,闷闷地说:“我铡草去。朴洛亚,好好看家,哪儿也不许去!”朴洛亚说:“老黄,不是种豆子吗?”老黄说:“晚上一准是个月亮天,又凉快,又安静,晚上种不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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