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五章（07）

    到了碾棚跟前，迎面碰上明杰，明杰没在意，到了跟前才看清是老黄，不由气白了脸，问：“黄县长，谁给您派的活儿？是不是刘东民？”老黄怕明杰难为情，笑笑说：“你别管了，我自己请求的。 ”明杰说：“黄县长，您把担儿放在这里，让刘东民挑。”
    正巧，刘东民过来了，明杰说：“东民同志，县委派遣证上说，黄县长的生活待遇不变，是不是这么说的？”刘东民说：“是呀！老黄的待遇没变，我咋给他变？人家的档案在县委组织部呢。”刘东民的眼光，把明杰头上越过去了，老黄觉得不好意思了，忙替刘东民解围，说：“董书记，我跟刘东民央求的，没他的事儿。”
    刘东民说：“董书记，您别误会了我的意思，老黄改造好了，再去当他的县长。改造晚了，黄花菜也凉了！”明杰更生气了，狠狠瞪了刘东民一眼，说：“刘东民，你觉悟比黄县长高，你挑！”明杰说完，气呼呼地走了。
    刘东民愣了一会儿，埋怨说：“老黄，你看你办的好事儿，明着一份儿，暗着一份儿，黑白都是你的理儿。”老黄生气地说：“刘东民，你爱咋想咋想，我老黄不吃你这一套！”说完挑起尿罐儿走了。
    吃过早饭，天阴了一阵，没听见雷声，一阵毛毛雨降下来了。收完了麦场，老黄盼着下一场透地雨，节令不等人，过了夏至，场院里种啥也晚了。老黄坐在门口吸烟，雨下得很细，密密麻麻，雨丝儿晶亮，纷纷扰扰，像从天上挂下来的一抹儿蚕丝，在天地间织成一张透明的网。
    场院干透了，开始起了一阵儿白烟，慢慢积了水洼子，檐角的滴水，一阵比一阵儿响。朴洛亚躺在柔软新鲜的麦瓤上，有滋有味地看书，眼睛上吊着明仁娘的老花镜，把他的蓝眼珠子挡住了。书是老黄跟仲相借的，他怕朴洛亚这个没调教出来的外国牲口出去惹是非。
    老黄说：“朴洛亚，过来说说话儿。”朴洛亚摘了眼镜，坐到老黄跟前来了，老黄一直望着外面，朴洛亚怪腔怪调地吟道：
    天街小雨润如酥，
    遥看草色近却无。
    最是一年春好处，
    绝胜烟柳满皇都。
    老黄眨巴着眼说：“朴洛亚，你小子，蜜蜂儿似的，你嘟囔啥？”朴洛亚卷着舌头说：“老黄，你不知道韩愈？”老黄嘎嘎地怪笑了两声，说：“朴洛亚，你一个外国和尚不在家里坐禅，跑出来念经。老朴，你够愚了，还有比你愚的！”朴洛亚蓝眼珠子一笑，说：“韩愈是个人名儿。”
    老黄摇头说：“这个姓韩的，不认的，兴许见了面就认的了。”朴洛亚嘎嘎笑了一阵儿，老黄是块黄泥巴，啥也不知道。老黄说：“朴洛亚，赶明儿停了雨，我教你种地。咱爷俩把这片场院拾掇出来，种上一片儿黄豆。黄豆粒儿换豆腐，黄豆叶儿喂牲口，黄豆秸儿烧炉子。冬天盘上一盘大炕，暖暖和和，舒服着呢。”
    朴洛亚看着老黄的脸，问道：“老黄，咱俩谁是爷？”老黄嘎嘎地笑了两声，这个老毛子！“都是爷，你我都是爷！”老黄指着朴洛亚和自己说。老黄说：“朴洛亚，明儿我把胡子给你剃了吧？毛猴子似的，跟我的毛驴儿差不离儿。”
    朴洛亚捂着满把的胡子，摇头说：“不，不！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，肤发受之于父母，不敢轻弃。”老黄说：“朴洛亚，咱爷儿俩成分不好，你把胡子一剃，谁也看不出你是老毛子。”朴洛亚疑惑地说：“什么成分不好，我祖上是红衣主教。”
    小雨在场院里沙沙地飞掠，几只觅食的麻雀，在雨水里跳跃。老黄沉沉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朴洛亚，你小子犯迷糊呢，你不知道明仁替你担着多大的是非。”朴洛亚忧虑地说：“老黄，你们在搞什么？三番城里搞乱了，到处打人关人，工厂停工了，学生罢课了。”老黄冲雨地里重重地吐了一口痰，说：“吃饱了撑的！”
    屋门儿对着大路，路上有人，披着蓑衣，勾着头往这边走。老黄说：“朴洛亚，赶快躲起来！”屋子里有一堆新麦瓤，朴洛亚像一匹老狐狸，一头钻进去了。老黄嘱咐说：“朴洛亚，我啥时咳嗽，你啥时出来。”
    披蓑衣的进了场院，是董仲森。仲森手里提了个包袱，躬着身子进来，老黄替他把蓑衣剥下来，仲森说：“在家坐不住，想跟你啦啦，就过来了。”老黄说：“别往这边跑了，往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。”
    仲森从怀里掏出一扎烟叶，放在老黄的铺上，嘿嘿地笑了几声，“听说你揽了个好差事？老黄，我说你呀！”老黄说：“没事儿干，手心里痒痒。”仲森紧喘了几口，老黄问：“咋了，走急了？”仲森说：“气喘。老黄，我和大哥一样，有了痨病。”老黄说：“仲森大哥是饿痨，你不一样，兴许哪儿不得劲儿呢。”
    仲森咳嗽了两声，麦瓤垛一动，朴洛亚顶着一头麦瓤出来了，使劲扑楞着头，露出一脸胡子。仲森吓了一跳，说：“老黄，毛驴子成精了？”朴洛亚瞪着眼说：“谁是毛驴子！”
    老黄瞪了朴洛亚一眼说：“仲森，不瞒你了。这是朴洛亚，德国传教士。二十年前给淑云接生的那个医生，就是朴洛亚。”仲森趔趔趄趄看着朴洛亚，说：“听说过这事儿，赶在俺爹病危，没见过面儿。老黄，你咋把这个稀罕货鼓捣来了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