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五章(06)
老黄说:“不怨明义,嫂子,我老黄呀是匹野牲口,野惯了,戴不住笼嘴。 ”明仁娘说:“老黄,我跟前这几个儿子啊,明仁仁义忠厚,明礼忠实可靠,明智老实怕事,明信腼腆乖巧,哪一个孩子没一寸弯弯肠子。明义啊,不知随了谁了,和几个兄弟不一样儿。他爹活着的时候,常跟我念叨,明义身上没老董家的门风,不定惹出啥祸端来呢。”老黄说:“老嫂子,明义身不由己,你别怪他,千人千模样,一人一性情,十根指头还不一样长呢。”
说了一阵儿话,朴洛亚在屋里呆不住了,一头闯了出来,老黄吓了一跳,慌忙站了起来,哪儿跑出来一头牲口?明仁娘赶紧闩了大门,黄着脸儿说:“朴洛亚啊,往后我不叫你,你别出来。”
老黄疑惑地看着明仁娘,明仁娘说:“他老黄叔,我不瞒你,他叫朴洛亚。二十多年前,救了淑云和水生一命,两条命在他手里攥着呢。朴洛亚遭大难了,让人关了一阵儿,没人形了,淑云晚去几天,人就没了。”老黄点点头,说:“嫂子,明仁做的没错,知恩报恩。”
朴洛亚打量着老黄,说:“老黄,你是好人,黑脸黄额,肚大腰圆,没有奸诈相。”老黄哈哈笑了,说:“老朴,你会说中国话?还会看相?”朴洛亚说:“我在三番呆了二十年,是传教士。我没有罪。”朴洛亚在胸口划着十字,老黄喜欢上朴洛亚了。老黄临走,看了朴洛亚一眼,说:“嫂子,我缺少一个伴儿,让朴洛亚跟着我。你和明仁言语一声,天黑了,我来领他。”
吃过晚饭,老黄过来了,明仁还没吃完饭,推让了一阵儿,老黄也不客气,坐下来吃饭,淑云猛丁想起还有半瓶儿酒,翻箱倒柜找出来,给老黄斟了一碗儿,老黄细细品了一口,咂摸着嘴唇,说:“有日子闻不见酒味了!紫镇刚解放那阵儿,我和老车,顿顿有酒喝,紫镇几家烧锅子,片云店,刘伶坊,醉三仙,红火着呢,酒垆一家挨着一家,别说喝酒,街上一走,浓浓的酒糟味儿,直钻鼻子,掌柜的一个喷嚏打出来,满街筒子都是酒香。”
明仁不敢喝,他一沾唇,老黄就少喝一口,朴洛亚不喝白酒,只管吃饭,满脸的胡子上沾着饭渣儿。老黄说:“刘东民给我找了份差事儿。”明仁说:“老黄叔,您只管闲着,上了刘东民的套儿,甭想哆嗦下来。啥差事儿?”老黄说:“好差事轮不上我。老刘说,村里缺个担尿的,我把事儿揽过来了。”
明仁说:“好个刘东民,不知长了几根肋巴!明儿我给您辞了,找了好几个成分不好的,谁也不干这营生。黄县长,您啊对革命有贡献。”老黄说:“没事儿,我担承得了,图个身子自由。”淑云说:“老黄叔,明儿让明仁给您辞了。我听刘东民说,找个看坝子的,您上坝子上去,活儿轻省,不生气儿。”
明仁说:“老黄叔,您不好意思开口,我跟刘东民说。老谢一来,刘东民这个屎壳郎扎了一对翅膀,到处扑腾!”老黄说:“我老黄不扇自己的嘴巴子,应承的事儿,就得担当起来。”老黄的脾气拧,谁也说服不了他。
老黄说:“明仁,我想把朴洛亚接过去,和我做个伴儿,守着一个毛驴子,烦闷煞了。”朴洛亚在家里呆够了,也吵着要去。明仁说:“老黄叔,您呀,不担是非,您的事儿还压着头皮呢,万一让老谢知道了,不能让您担这个麻烦。”
老黄嘿嘿地笑了两声,说:“明仁,我老黄打不死,嚼不烂,没啥担心的。村里的事儿,指望你们几个操心,你别搅进是非里去。”淑云说:“朴洛亚对董家有恩,担是非也是应该。”老黄说:“场院里没人去,朴洛亚在那边安全,家里人来人往,不定哪天露了馅儿。”老黄说完,趁街上没人,拉着朴洛亚走了。
一早起来,老黄进了村,肩上挑着一对儿空尿桶,悠悠荡荡过来,刘东民在街口和人说话,笑着说:“老黄,我还以为你不情愿呢。今儿拜了官印,可别半路上撂挑子。”老黄说:“我老黄当过几天县长,坐得了太师椅,也蹲得了茅屎坑子。”
刘东民转身进了公社,喇叭里嘟嘟响了几声,刘东民半截舌头变粗了,“各家各户听清了,各家的尿罐儿不许往地里担了,村里统一管理,一律把尿罐搁在大门口,有专人收!”社员们私下里骂:“刘东民嘴里缺口尿,灌一壶黄酒,把舌头泡泡,省得说话舌头打蔫。”
老黄挑了几担,走到谁家门口,敲尿罐儿几下,女人们把尿罐儿提出来,老黄把尿罐里的尿,倒进自己的桶里,臊味儿氨水似的,在街面上弥漫开来,女人们看着老黄高大的身坯,走在街上,扭秧歌似的,捂着嘴巴笑。
孩子们追着老黄,喊:“卖黄酒的来喽,卖黄酒的来喽!”老黄拧着身子,抱着扁担,笑微微的,也不在意。女人说:“老黄县太爷咋当的?土改那阵儿多威风啊!”有人说:“就是呢,得时狸猫赛猛虎,落地凤凰不如鸡,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刘东民是个跑腿的,老谢来了,搂住了粗腰,脖子里的汗毛扎煞起来了,明杰还看他的脸色呢。”女人们的嘴,很碎,老黄挑着罐子出了街筒子,提着尿罐回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