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五章(01)
春夏不得不趋田亩,秋冬课收敛,益蓄果实菱芡。 劳来循行,郡中皆有蓄积,吏民皆富实。
──班固《汉书》卷**《龚遂传》
第九十五章
天黑透了,明仁赶着骡车回了八里洼,村口麦场里人声不断,灯火通明,社员们点着汽灯打场扬场。风是迷离干燥的,一阵阵的烟尘,在天空弥漫,风里飘散着干涩的麦瓤儿味,到处一派欢声笑语。劳动是快乐的,丰收是快乐的,劳动了一季,盼望了一季,汗水变成了收成,收成来之不易。
街上很清静,除了场院里的劳作者,睡的睡了,翻一个身,做一个梦,梦里一地庄稼,一地丰稔,是一件多美好的事儿!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儿,明仁松了一口气,把朴洛亚抱进屋里安顿下,解了绳套,牵着骡子往场里去了。
淑云关了大门,进了正房。明仁娘说:“咋才回来?王跃全问了两遭儿了,说老谢老大不高兴呢。”淑云愣了一愣,明仁娘问:“你妹妹没说来住两天?”淑云说:“过些日子立田到省里工作,妹妹临时不回来了。”
明仁娘叹了口气,说:“好好的,往省里去干啥?立田做事儿稳重,我还寻思着他在区里,你们有个依靠。”淑云说:“妹妹一时走不了,立田先过去,安顿好了家,再接妹妹过去。”明仁娘问:“见着水生了?他没说啥时回来?这几天一闭眼,他的影子在眼前晃。”淑云说:“水生呀,忙着呢,把家忘干净了!”
淑云进了灶屋里做饭,明仁娘想跟淑云说话,过来帮着淑云烧火,淑云愣了一阵说:“娘,我接来个人,您别往外说。”明仁娘笑着说:“不是水生的媳妇儿吧?”淑云说:“娘,城里乱套了,人仰马翻。”婆婆说:“这是咋说的,解放多少年了,咋还闹荒乱?”淑云说:“娘,您还记得那年明和搬来的外国先生?”明仁娘看着媳妇儿的脸,没上文没下文,咋提起老毛子来了?
淑云说:“娘,朴洛亚遭了大难了。”婆婆皱着眉头说:“朴啥?你说谁呀?”淑云说:“那年给我接生的外国医生,黄胡子,蓝眼珠子。”婆婆说:“咋不记的?多亏了人家,不是他,哪来这一大家人!”
淑云说:“娘,人咋这么没良心?朴洛亚遭罪了!”婆婆说:“啥世道养啥人,好年好月出君子,灾荒年景出蟊贼。淑云,一个当大夫的遭啥难了?人长得不咋样,可是个仁义君子。”
淑云抽着鼻子说:“娘,还有一口气儿。”婆婆说:“淑云,咱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啊,这么些年了,没给人家烧一炉香。”淑云说:“娘,您往后把大门关紧,别叫外人进来。”婆婆不明白,淑云说:“娘,我把朴洛亚接回来了,他成分不好。”
婆婆还是看着淑云,愣愣的,淑云说:“人在屋里呢。水生把他祸害的,娘,咱家出逆子了。”明仁娘身子抖了一下,说:“不能啊,水生不能啊!这是咋说的,水生啊不定受了坏人挑唆呢。淑云,你不认水生了,别跟小鳖羔子一般见识,你说,谁不打个黑碗!”
淑云说:“打了黑碗,娘,他认个错儿,我不怪他。水生油盐不进,一条道儿走到黑了,娘,您当是没这个孙子吧。”明仁娘说:“水生啊,可别做伤天理的事儿。”淑云说:“娘,媳妇儿养了个逆子!”明仁娘知道媳妇儿说气话,人在气头上,哪有好听的话儿说。
饭做好了,淑云盛了一碗米汤,说:“娘,您进来看看他吧。”明仁娘疑惑地看着淑云,跟着媳妇儿进了屋,淑云点上灯,炕上躺着一个毛茸茸的人,明仁娘看了一眼,朴洛亚在炕上昏睡,一张脸跟猫额似的,二十年前,她见这个人的时候,还以为牛魔王显灵了呢。
明仁娘叹着气说:“你和他爹睡哪儿?啧啧,水生啊,伤天理了!”淑云长出了一口气,说:“明儿让他爹把小东屋拾掇出来,水莲搬到您屋里睡。”明仁娘说:“水生不是不听话的孩子,你说,把**害成这样。”
淑云扶着朴洛亚吃了几口饭,朴洛亚呆呆地看着淑云,像要说话的样子,明仁娘问:“他不会说中国话?”朴洛亚在胸口划了个十字,哇啦着说:“圣母玛丽娅,会保佑你们的。”
明仁娘看看媳妇儿,疑惑地问道:“淑云,他说马啥牙?不贩骡子贩马,还管牙口干啥。”淑云说:“兴许他说的是菩萨呢,咱叫观音,外国人叫马牙。”明仁娘撇着嘴说:“难听!啥话到了他嘴里,就没人腔了。”
朴洛亚恢复得很快,没过几天就起来了,在天井里走来走去,陪着明仁娘说说话儿,起初,明仁娘躲着他,一看见朴洛亚的蓝眼珠子,心里扑腾着跳,好似朴洛亚上辈子是狸猫托生的,野性未改,生怕扑上来咬她几口。朴洛亚是个和善的人,在中国生活了半辈子,人情礼节没有不懂的,明仁娘一个人在家,缺少个说话的,慢慢就喜欢上朴洛亚了。
明仁家大门天天关着,朴洛亚想着出去走走,走到门口,明仁娘叫住他说:“朴洛亚,可别往外走,你成分不好。”朴洛亚惶惑地摇着头,又回来了。明仁娘说:“朴洛亚,你家里还有啥人,老人还好?”
朴洛亚在阴凉里坐下,明仁娘坐在太阳地里打袼褙,案板上铺一层儿破布,糊上一层浆糊,又盖上一层儿布。朴洛亚说:“还有妈妈,弟弟。”朴洛亚说起妈妈,眼里湿湿的,随后又笑微微的,“我家住在莱茵河边,河水哗哗的,河上有汽船,河岸上有农场,有牛、羊,还有马,”
明仁娘愣愣地看着朴洛亚,朴洛亚很激动,用手比划着,“好大的一片牧场,还有一辆汽车呢,马车也有。”明仁娘听不懂,微微地摇着头,朴洛亚就笑,嘎嘎的,把跟前的鸡也惊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