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章(07)
明仁重新起了大车,一会儿工夫,到了段家胡同,明仁在车上说:“他娘,前边就是段家胡同,你留点儿神。”淑云朝两边看了一阵儿,好像还有印象,说:“你慢着点儿,我看明和雅珍一眼。”
前边有个扫街的,明仁到了跟前,提了提缰绳,大车在那人跟前停住了,那人只顾扫街,一顶草帽儿紧紧扣着眼皮,明仁认了半天也没认出谁来,跟那人打招呼:“大兄弟,跟您打听个人儿。”那人猛一抬头,摘了口罩,原来是明和。
明和愣愣地看着淑云,半是吃惊,半是高兴,没想到在这儿会碰上大哥,忙停下了扫帚,说:“大哥,大嫂!”淑云眼睛一红,明和咋落拓成这样了?明和指了指路边的阴凉,明仁把车停在路边,明和没急着过来,抱着水壶,跑进路边的门脸里,要了一壶水过来。
明仁接过水壶,递给淑云,淑云往朴洛亚嘴里滴了两滴,朴洛亚像一棵旱枯了的草,喝了两口水,眼睛明亮了。明和见车上躺着个人,没看清是谁,着急地问:“嫂子,谁病了?”
淑云怕明和挂心朴洛亚,红着眼圈把话头儿岔开了,说:“明和,你跟雅珍言语一声,我把家里拾掇拾掇,让你大哥把你们接回去,城里有啥好?在乡下住着,委屈不了你们,一家人和和气气,你哥心里也踏实。”明仁说:“小东屋闲着,过两天我耪耪墙皮,糊上一层儿新泥,冬暖夏凉,比在城里住着舒坦。”
明和眼里水汪汪的,掏出烟叶,兄弟俩一人捻了一根,吧嗒了两口,明和红着眼圈说:“老人年纪不小了,想回去尽两天孝。嫂子,我这样儿,给家里落是非。”淑云心疼地说:“明和,家里有粮食,不用你下地干活,你和雅珍只管家里蹲着,想干啥就干啥,天塌下来,我和你大哥顶着。”
苏大妈急惶惶地过来,边走边嘟囔着说:“董明和,你呀识文解字,咋分不出轻重来,今儿上头来人,眼睛咋不管用啊,你可是老牌儿资本家,等着上了绳子,戴上高帽子,可挣脱不下来了。”
苏大妈到了跟前,明和一脸歉意地说:“苏大妈,老家里哥嫂过来了,刚说了句话儿。”苏大妈气咻咻地说:“董明和,你跟老肖说一声,可别糊弄我老妈子,事儿办得咋样了?老肖是个油葫芦,连个影子也见不着了。”
淑云把草帽盖在朴洛亚脸上,跳下了车,立马给苏大妈鞠了个躬,脸上堆着笑容说:“苏大妈,您老行行好,高看他一眼,俺兄弟是个闷嘴儿葫芦,好听的话一句也不会说,您老多担待。”
苏大妈咧着嘴一笑,说:“他嫂子,还是你会说话儿,董先生老实过了头,都说奸商奸商的,他倒不是个奸猾的人。我当着这个职分儿,多少双眼睛看着呀,不说他两句,还以为我包庇他呢。”
淑云说:“苏大妈,我捎来几斤小米,不是啥好东西,您老人家不嫌弃,我给您一把,回去烧口汤喝。”苏大妈笑着说:“哎哟哟,那敢情好!他嫂子呀,多少年没尝小米的味儿了。”苏大妈掏出一方手绢来,淑云给她包了一包,说:“老人家,今儿呀我是来望月子的,等我下一遭儿来,给您带十斤八斤,老年人多喝小米,又补身子,又省牙口。”苏大妈抱着小米喜滋滋地走了。
明仁把骡车停在嫦娥门前的阴凉里,把头上的凉帽使劲儿压了压,不仔细看,不认得他是谁,拧了一根烟,坐在车辕上吸着,挡着朴洛亚。淑云扛着半袋儿小米,提着小包袱,进了明秀的院子。
院子里一派骄阳,空地里栽了几棵辣椒,太阳一晒,蔫了。淑云敲了敲虚掩着的纱门儿,屋里说:“谁呀?快进来吧。”淑云进了屋,明秀弓着身子搓洗尿片儿,一张瘦瘦的脊梁对着门口,说:“嫦娥,立田啥时走?白云说请你们过来吃顿饭,给立田送送行,孩子满月一阵子了,还没道个谢呢。”淑云笑着骂道:“明秀,你个苦瓜,不看看是谁,就知道瞎嘟囔。”
话音不对,明秀一回头,嫂子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,扎煞着两手,惊讶地说:“嫂子,你咋来了?”淑云说:“嫂子早想来看你,没有恰巧的车,我又没扎翅膀。”明秀撩起围裙擦了把手,眼里一阵儿水红,抽着鼻子说:“我还以为嫂子把我忘了呢,妹妹再不好,你不兴来看我一遭儿。”
明秀满脸褶子,身子瘦的豌豆苗似的,淑云鼻子里一股酸水冒上来,说:“几天不见,你咋瘦成这样了,白云管不起饭了?”明秀让嫂子坐下,倒了一碗儿水,苦笑着说:“就这样儿,我有苦夏的毛病儿,天气一热,啥也不想吃。”淑云说:“不想吃也得强着吃,怀里有孩子嚼着,光依着自己的心性儿可不行。”
说了几句话,明秀问:“你咋来的,大哥呢?”淑云往外边努着嘴巴说:“在外面呢。”明秀抱怨说:“真是的!大哥跟我们眼生了?嫂子,你咋不让大哥进来?”明秀说着要往外跑,淑云说:“车上有病人,不方便,你倒碗儿水,我给他送出去。”明秀说:“嫂子,让病人一块儿进来,我不忌讳。”
淑云说:“得的不是好症候,你快别掺合了,落下麻烦,你担待不起。”明秀早急了,说:“我守着病人,让大哥进来凉快凉快。”淑云把明秀挡住,说:“明秀,你大哥没把你当外人,他不进来,有他不进来的理儿,你给我找把儿蒲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