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四章(06)
水生嗫嚅着说:“娘,儿子没给您丢脸。 ”淑云冷笑了一声,说:“我儿子当了山大王,娘多么有脸!水生,娘等着你光宗耀祖呢。”明仁怕淑云气坏了,说:“水生,听你娘一句话,跟爹回去吧,农村一样出息人。”水生说:“我不回去。爹,我要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。”淑云夺过明仁手里的鞭子,说:“革你娘个头!水生,今儿娘和你生分了,你不是我的儿子!我董家没你这样的子孙!”
淑云抬起鞭子,刚要抽下去,明仁把鞭杆儿攥住了,“水生,我问你,你把朴洛亚咋了?”水生梗着脖子说:“朴洛亚是间谍特务,是克格勃,是德国法西斯!”淑云咬着牙说:“水生,你领我去见朴洛亚,他是咱董家的救命恩人,你好没良心,良心叫狗吃了。”水生固执地说:“我不去!”
明仁眼睛里慢慢起了红线,只听耳边“啪!”地一声,明仁一鞭子抽在桌子上,报纸纷纷扬扬落了一地。明仁说:“你去不去?说!”水生呆呆地看着明仁,爹从来没发这么大的火,“水生,你不认爹娘老子,爹不怪你,当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,当没生养你。你对不起朴洛亚,别怪爹手里的鞭子不认人!”水生说:“爹,您别逼我,您还是老党员呢。”
明仁一脸儿黄汗,汗珠子急雨一样噼叭往下掉,嘴唇抖抖地说:“水生啊,董家的男人,有情义,有担当,忠厚传家,你不如个畜牲!你欺师灭祖,你忘恩负义!”明仁浑身哆嗦,眼前一阵发黑,险些跌倒,愣愣地扶住了桌沿儿,跌坐在椅子上。
淑云眼泪乱飞,气堵喉咙,说:“水生啊,你干脆把你爹气死吧,你把董家人杀利索了!你四叔见了你躲,你大姑不认你了。水生,早知道你这样儿,当初娘把你摁在尿罐里……”
水生害怕了,跪在明仁跟前,说:“爹,爹,您消消气,我领您去。”明仁喘了几口,摇着头说:“娇生惯养出逆子啊,从小你闯了多少祸,爹没舍得动你一指头。水生啊,人不能忘本,当年不是朴洛亚,你和你娘,两条命啊!”
朴洛亚关在后院的柴房里,门边儿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瘟神似的学生,怀里抱着两棵大枪,昏昏欲睡,水生过来,一个学生小声“嘘!”了一声,打了一个激灵,很快站好了。水生说:“把门打开!看什么看,快滚!”两个学生愣愣地看了水生一眼,走了。
陈家的柴房,靠在马棚沿儿上,后来的马棚拆了,改成了学生食堂,柴房依旧保留着,夏天一场风,把房顶掀了去,房顶残存着几个断瓦,几茎荒草在檐头摇簌,一片灰黑的苇箔,余下的就是湛蓝的天空了。
淑云跌跌撞撞进了柴房,烂草堆里蜷缩着一个人,太阳从房顶斜射了下来,照在他的身上。淑云吧嗒眼泪,一边往里走,一边喊:“朴洛亚,朴洛亚!”朴洛亚仿佛听见有人喊他,胳膊动了动,淑云一步上去,跪在烂草上。
朴洛亚不成人样儿了,翻卷的胡须把脸遮住了,眼睛深陷了下去,像一对掉在草滩里的玛瑙珠子。朴洛亚睁了睁眼,眼前晃动着一个女人的脸,既熟悉又陌生,眨巴着眼睛,没认出淑云来。淑云簌簌地掉着泪,紧张地说:“他爹,咋办啊,朴洛亚不认人了。”
明仁进来,摸了摸朴洛亚的鼻息,弯腰把朴洛亚抱起来,慢慢出了柴房。水生拦挡着说:“不能抱走,爹,他是在押犯人。”明仁没回头,淑云把手里的草帽儿,盖在朴洛亚的脸上,跟着明仁一前一后地走了。
太阳从高空照下来,操场上只有一片炎炎的夏阳,树底下有几个人往这边看。水生跟在后面,几乎哭着说:“爹,您在犯错误啊!”明仁说:“水生,你要还是董家的子孙,把校长的位儿,还给李先生。”淑云说:“水生,你不是董家的子孙!”水生愣愣地看着爹娘把朴洛亚放在大车上,吆喝着牲口出了大门。
淑云心里平静多了,怀里的朴洛亚张着嘴巴,像要喝水的样子,轻声问:“朴洛亚啊,您想喝水?”朴洛亚点点头,又摇摇头,眨着眼睛,迷茫地看着淑云。淑云的泪水,落在朴洛亚的脸上,问:“朴洛亚,您知道我是谁吗?”朴洛亚皱着眉头想了一阵,摇摇头。
淑云红着眼睛说:“朴洛亚,您还记得二十二年前,八里洼有个女人难产,你还记得吗?”朴洛亚还是惶惑地摇头,淑云哭着说:“他爹,朴洛亚啥也不记得了。”明仁回头说:“你问他还记得明和不?”淑云叹了一口气,说:“朴洛亚,您还记得董明和吧,原先六和绸缎庄的董掌柜?”埋在草丛里的珠子放光了,朴洛亚缓缓抬起手,在胸口划着十字。
明仁把车子搭在路边阴凉里,淑云问道:“他爹,你咋把车停下了?”明仁说:“给朴洛亚找口水喝吧。不到天黑,咱不能回村里,让老谢碰上,麻烦就大了。”淑云愣怔了一会,说:“明秀和白云不担是非啊。”明仁说:“咱们不进家门儿。”淑云说:“你在外面看着朴洛亚,我进去说句儿话咱就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