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四章(05)
淑云一边看,一边咽唾沫,心像是跳到了嗓子眼上,她问:“他爹,没到段家胡同吧?”明仁说:“早着呢,段家胡同在城心,才刚进城不远呢。 ”
路边有一片不大的阴凉,阴凉下面支着一个茶摊儿,一个茶桌,两把茶壶倒换着冲茶泡茶,几个透亮的玻璃杯子,杯子上盖着一小块玻璃,茶叶不是好茶,老叶儿干烘茶,透着一股浑浊的红色。茶桌跟前坐着一个老头儿,拿着苍蝇甩子,有一搭无一搭地摇摆,驱赶着苍蝇,看着茶摊儿。
明仁迈不动步了,把骡车打过来,老汉欠起身子,捻着下巴上几根翘着的山羊胡子,搭话说:“坐坐吧,喝碗儿茶,去去心火。今年伏期来得早,还没过端午呢,你看这天热的。”淑云急躁,恨不得一眼看见水生,早上明仁没吃饭,一路跑的肠子快断了,她心疼明仁,坐了一路,两腿麻的跟木桩子似的,也下来了。
老汉递过两个板凳儿,明仁坐下,忽闪着草帽儿,问道:“大爷,多少钱一碗儿茶水?”老汉说:“不要钱。”明仁端着茶水,不敢往嘴唇上碰了,老汉指了指身后的教堂,说:“我在里面管个洒扫,热天里出来舍茶,有些年头了,你没见过罢了。喝吧,茶不是好茶,管着解渴了。”明仁喝了一杯,身上的火没泼下去,老汉胡茬子白楞楞的,年纪不小了,人家不收茶钱,他反倒不忍心了。淑云口渴得厉害,咕嘟咕嘟喝了一杯。
老汉说:“神父遭殃了,你看见了没?游斗的就是他。”老汉使劲儿摇头,咧着嘴说:“他没干坏事儿,心眼子都是耶稣给的,没个虫口儿。一辈子了,饥荒年景舍粥舍饭,救了多少人,为啥说好心没好报呢。人啊,走路跌跟头,怨脚下不扎根儿,就怕背后站着个犹大。”明仁急着赶路,不知道犹大是谁,老人家喋喋不休,白喝了一碗茶,心里不踏实。
老汉问:“乡下咋样儿?还是庄稼人好,劳累不假,心里清静。”明仁说:“好不到哪儿去,从前是人心换人心,八两换半斤。现在,人心眼儿太活络了,大家见了,个个像乌眼鸡似的。”
老汉说:“城里乱套了,这日子咋没个太平年景呢。”淑云拽明仁的袖子,明仁跟老人告辞走了。老汉在背后说:“回来过来喝茶,过了大秋才撤摊儿呢。唉,谁知还能摆几天。”老汉像是自言自语,再说啥,明仁听不见了。
到了学校门口,门口站着戴红袖章的学生,明仁的骡车刚要往里拐,学生把他的车拦住了,拽着骡嚼子,气汹汹地说:“干啥的!你以为是你们家的一亩三分地,想往里闯就往里闯!”
明仁下了车,说:“我找董水生,麻烦你给我招呼一声。”学生一愣,看了淑云一眼,说:“您咋不早说,您找革委会董主任啊,董主任在办公室。往前一走,过了影壁墙,门口挂着牌子呢。”淑云生气地说:“他爹,少跟他罗索!”明仁轱辘着骡车进去了。
应门一座影壁墙,影壁墙不算高大,却也精致,青砖挂角,白灰勾线,脊上斗拱飞檐,滚着一排排青灰小筒子瓦,墙壁上画着一团粉彩牡丹,挂了一层白垩土,把一幅好端端的牡丹富贵图糟蹋了,仔细看,还能看出底儿上牡丹的花梗儿。
墙跟前搭了脚手架,几个学生站在脚手架上写字,字写得毛里毛躁,淑云不认得字,只觉得可惜。过了影壁墙,一块冬青围着的菜地,前面一个人,挑着一担儿大粪汤摇摇摆摆过来,苍蝇嘤嘤嗡嗡追着挑粪的人,像一群蜜蜂追逐着花丛,太阳一蒸一烤,臭味儿弥散得很远,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,捏着鼻子往路边躲闪着。
明仁看着挑粪的眼熟,像是在哪儿见过,一时又想不起来了,到了跟前,心里一颤,这不是李力生嘛,待要喊他,李力生挑着大粪进了菜地,原来园子里还坐着一个老汉,老汉大声说:“老李,歇歇吧,没人看着你,少跟王八犊子置气!”李力生没言语,一腚在地里坐下了。
淑云见明仁发愣,小声问:“他爹,你认得他?”明仁紧绷着嘴唇没说话。走了几步,隐在绿树后面的红顶房子,门口挂着一块牌子:三番工农学校革命委员会。明仁吆喝住牲口,说:“到了。”淑云下了车,明仁说:“他娘,别跟水生真气,孩子不懂事儿。”淑云气冲冲地哼了一声。
办公室的门虚掩着,明仁轻轻一推,门儿开了,外间是一张很大的会议桌,几张课桌排起来,上面搭了一条破毯子,胡乱堆着一堆报纸。里间像是有人说话,明仁站在门口,淑云抢先一步进来了,在房里跺着脚,咬着牙根儿,骂道:“董水生,你给我滚出来!”
里边没了动静,门帘儿一挑,水生出来,一下子愣住了,寒着脸儿问:“娘,您怎么来了?”淑云没二话,气喘吁吁,上前照着水生的面门儿,一个响亮的耳刮子,手指哆嗦着,指着水生的鼻子骂:“水生,你,你个缺少调教的东西!”
水生被淑云打懵了,捂着面门儿,没吭声,里面的人出来,刚要说话,水生摆摆手,让他们走了。淑云坐在凳子上,喘着粗气,泪水吧嗒掉了下来。明仁没说话,又是生气,又是心疼水生。
淑云喘了一阵儿,说:“水生,你眼里但凡还有我这个娘,赶紧卷上铺盖,跟娘回家去。”水生说:“娘!”淑云说:“水生,我做梦也没想到,你走这一步儿,娘知道你这把儿出息,情愿让你当个睁眼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