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四章(04)
明仁咋还不回来?淑云心里十五个竹篮打水,七上八下,在天井里站了一会,街上一点声息也没有,牛郎星在屋顶上,月牙儿西沉了,天快定更了吧?回到屋里,拿起鞋底纳了几针,扑噜着掉泪,添水生的时候,受了多少熬煎啊,不是明和搬来朴洛亚,哪有水生的小命?这些年来,一把屎一把尿,把他拉扯起来,唯恐半点闪失。那年,水生和水成在河里洗澡,掉进了潭里,不是遇到了救星,命早没了。淑云越想越伤心,一时泪落如雨。
明仁进了门,一屋子的黑,划着火柴点上灯,淑云在炕沿上静静坐着流泪,吓了一跳,小声问:“淑云,你咋了?”淑云抬起泪眼说:“他爹,你和王跃全说一声,借一辆大车,你陪我去趟三番。”明仁皱着眉头说:“天明了再说吧。到底啥事儿?”淑云红着眼圈儿说:“咱养的好儿子呀!他爹,不得了了,咱水生闯下大祸了。”明仁眼前一黑,愣了半天,说:“他到底惹啥祸了?”
淑云幽怨地叹了一口气,眼泪簌簌地说:“我上辈子不知做了啥孽,生出这么一个孽障来,我对不起董家的先人。”明仁不知怎么安慰淑云,说:“他娘,你说水生到底闯了啥祸了?”淑云说:“他爹,你快去借车,这会儿走,天不明就到了。”
明仁的头嗡地一声大了,董家的孩子有家教,淑云不是听闲话了吧?明仁愣怔着说:“还没跟娘说呢,这么一走,不把她吓死!”淑云说:“我去看他一眼,打一个来回逛儿。”明仁念劝说:“天明吧,明秀月子里咱没去,顺便看看明秀去,二叔那边也算有个交待。”
淑云点着头,把前前后后的事儿说了一遍。明仁说:“孩子让形势逼的,老谢是省里的干部,比我年纪小不了几岁,还不是疯子似的。”淑云说:“我贪怜明和,遭这么大的罪。他爹,你把明和和雅珍接回来,你跟明和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,倒比老二还亲近。”
明仁说:“我也有这个意思儿,不缺他和雅珍一口饭,把小房子收拾收拾,住一年半载,过了风声再说。”淑云愣了一阵儿,说:“你和我碾一簸箕谷子去,明秀上一个孩子,奶水不好。”夫妻俩进了碾棚,鸡叫两遍,十几斤小米推下来了。淑云说:“你去找王跃全吧,我给娘做一碗饭,不等天亮透,咱就走。”
淑云进了家门,给婆婆卧了俩鸡蛋,一边伺候着婆婆吃饭,一边说:“娘,我和您儿子上趟三番,晌饭热在锅里,吃饭的时候,您续一把柴禾。这几天活儿多,水莲在突击队里,指望不上。”明仁娘愣愣地看着淑云,说:“麦场里等着用人,多么不是时候!过了这几天不晚,过完了麦季,让你妹妹来住两天。”
淑云说:“娘,您咋忘了,明秀添了孩子好几个月了,我当嫂子的,心里亏欠着她呢,见了二叔二婶,说话短半截舌头。”明仁娘说:“不去看看,心里也没个底儿。水生小鳖羔子半年不回来了,让明仁跟队里说说,你住两天。”淑云说:“我呆不住,当天赶回来。”明仁娘说:“让水生这个小鳖羔子回来呆两天,说奶奶想他了。”淑云答应着,外面听见大车响,忙不迭地提了包袱出去了。
淑云上了骡车,到了碾棚口,老谢叉着腿在路边撒尿,明仁拽了拽缰绳,老谢赶紧儿把东西掖进去,问:“老董,一大早下地啊?”明仁哦了一声,老谢说:“一个党员就是一面旗帜,事事赶在头里,给大伙儿做个表率。”
老谢说得明仁不好意思,王跃全嘱咐说:“明仁,不管谁问起来,就说给公社办事儿,别把话说到两下里了。”等过了碾棚,淑云捂着胸口说:“他爹,老谢咋啥事儿也管?”明仁没吭气儿,甩了甩鞭梢子出了村。
到了八里堡,天色似明未明,村口的麦地里,麦子一片一片倒下去,却不见人在哪儿。路上过来一排大车,和明仁错过去的当口,车上的人喊:“大哥,你和嫂子上哪儿去?”明仁赶紧吆喝住牲口,对面的车也停下来了,是明华。明华下了车,嫂子在车上打愣,忙摘了头巾笑道:“不认得了?”淑云说:“哪儿敢认?我还以为是男人来着!”
明华知道有要紧事儿,说:“一大早干啥去,给水生相亲去?”淑云说:“你大姐月子里有一阵子了,我还没过去瞧瞧呢,埋怨是落下了。”嫂子没说实话,不好紧着问,只好说:“回来的时候,家里吃了饭再走。”淑云说:“忙你的吧,你没工夫伺候我。”明仁的大车过去了,明华还坐在大车上发愣。
一进三番,明仁觉得气氛不对,往日里三番街头挺热闹,今儿显得冷清了,路边店铺的门脸儿上,挂着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,店铺关门了,门板上贴着符咒似的封条,道上往来的不多人,行色匆匆。明仁把车打住了,问淑云:“先上学校,还是先去看明秀?”淑云脸上的怒气起来了,冷着脸说:“先上学校。他爹,抡他几鞭子!让他长长记性。”
路上过来一队人马,押着个戴高帽儿的游街,明仁赶紧把骡车搭在一边,游行队伍很快过去了。淑云愣愣地看着过去的人群,问:“他爹,水生没在队伍里?不是游斗明和吧?”明仁心有余悸地说:“不会吧。”明仁拽着骡嚼子,一步一步地走,太阳的热力上来了,不停地呼扇着草帽,嗓子渴得厉害,早上没吃饭,这会儿,脑子里嗡嗡的,肚子里咕咕地叫。
明仁说:“找个门脸儿,喝碗水再走,还有老远的路呢。”淑云没吭声,她的眼在道两边寻找着,她想见明和雅珍一面儿,说句话也好。明智说,明和两口子在段家胡同扫大街,三番她来过几遭儿,只是约略有些印象罢了,段家胡同在哪条街上,她一时说不上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