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四章(03)
明美抿了一把头发,说:“昨天是我生日,晚上包水饺,俺男人说,明美,孩生日娘苦日,给你爹娘送一碗饺子去。我心里犯了嘀咕,爹娘成分不好,早和他们划清界限了,孝敬他们,等于孝敬‘四类分子’,等于向资产阶级低头认罪,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,我坚持没去送。”
老谢带头鼓起掌来,说:“烈火见真金,细微之处见精神,董明美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。我们所有**员,不但要向一切资产阶级决裂,也要向封建传统决裂,根红苗正当然好,出生在一个不好的家庭,只要敢于向家庭宣战,同样是革命的好同志嘛。出身不由己,道路可选择嘛!”明仁狠狠瞪了明美一眼,没吭声。
淑云心里一阵阵发紧,像是吃错了药,一点儿心劲也没有。粘了一双鞋底,攮了两锥子,又撂下了,好像魂儿不在身上了。明仁开会去了,婆婆睡下了,家里空荡荡的,劳累了一天,本想早些睡觉,心里踏实不下来。
前两天在碾棚听人说,三番乱腾起来了,工厂停工了,学生罢课了,闹得地动山摇,她惦记着水生兄弟俩。往年麦收有几天假,不知明智回来了没有?这么一想,把睡觉的心收起来了。
淑云虚掩了大门,到了街上,街上撒着细碎的麦瓤儿,月亮的冷光反下来,麦瓤儿闪着熠熠的光辉。朝街口望了望,没个人影儿,只有碾棚里有一线黄光,像是有人走动。淑云胆子小,心里有几分毛愣,头慢慢变大了。
三叔家的门还没上闩,淑云推门进来了,天井里垛着一垛麦瓤,麦瓤上有几只鸡坐窝,听见动静,扎煞着翅膀,咯咯地叫了几声,很快又平静了。房里灯火儿麻亮着,还没睡吧,明智屋里咯啰着说话,听了听,像是有男人的动静,又怕唐突了,站在门口使劲儿咳嗽了一声。
房门开了,玉兰伸出半个脑袋来,见是嫂子,说:“是嫂子呀,快进来吧。”果然明智回来了,淑云进了屋,明智出溜下炕,让嫂子坐。淑云说:“没耽误你们的事儿吧?”玉兰脸儿一红说:“还是当嫂子的呢,亏你说的出口。”淑云一笑,明智光站着傻笑,淑云问:“啥时回来的?”明智说:“刚到家不多时辰,明天过去看看咱娘,和你说说话儿。”
淑云上了炕,炕上放着一个笸箩,一堆儿针线和两双新鞋,淑云拿起鞋子看了看,说:“玉兰,还是你爪子快,前几天才粘鞋帮子,两天没见上脚了。”玉兰说:“趁着有几天闲工夫,做点儿活,收完了麦,跟着就是大秋,哪还有工夫?”
明智还在炕下站着,神情儿有些不对,淑云拍拍炕沿说:“老四,你坐呀,嫂子还能吃了你不成!”明智在嫂子跟前坐下,淑云说:“我不放心水生,过来问你句话。老四啊,听说三番不安定?不知世道咋了,这两天心惊肉跳,水生从小是个惹祸精,我怕他捅出啥篓子来呢。”
明智不想让嫂子担心,犹豫着说:“嫂子,你别担心,水生不是三岁两岁,吃不了亏!”玉兰白了明智一眼,说:“嫂子,水生当了山大王了!”淑云噗哧笑了,说:“他还有这本事儿!老四啊,别瞒着嫂子,有啥说啥。”明智说:“嫂子,城里乱了,乾坤颠倒了!明和大哥雅珍嫂子成了资本家,跟‘四类分子’没两样,抱着扫帚在段家胡同扫大街呢。”
淑云一下子愣住了,说:“老四,这是咋说的,明和成坏人了?把房子捐了,厂子献了,打三番的时候没少出力,别人不知道,立田还不清楚,大水冲了龙王庙,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!”明智咧着嘴巴说:“两个姐夫靠边儿站了,省里下来一帮子人,凶神恶煞似的,哪有他俩说话的份儿!”淑云呆住了,玉兰说:“嫂子,赶紧儿把水生叫回来吧,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!不知弄出啥名堂来呢。”
淑云愣愣地看着明智,明智说:“嫂子,你别着急,我慢慢跟你说。”淑云吧嗒下两行泪来,说:“老麻子活着的时候,说咱水生命硬,八字里合着煞星,一辈子不安分,我不图他做官做宰,只求他平平安安。”明智吞吞吐吐地说:“嫂子,你还记得李力生嘛,学校的李校长。”
淑云惶惑地说:“咋不记得?嫦娥说你二嫂还想着把明杰说给他呢。他咋了?”明智又是一阵儿犹豫,玉兰说:“别瞒着嫂子了,董家门里忠厚传家,不能由着水生在外边胡闹,这可是欺师灭族!”淑云看着玉兰,哪有这样说自己的侄儿的!莫非水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了?
明智嗫嚅着说:“嫂子,水生把李校长罢了,自己当了革委会主任,押着李校长四处游街,学生不上课,老师不教书,好好个学校,弄得乌烟瘴气。”淑云没说话,愣怔了一阵儿,眼光木木的,抬脚要走,明智怕嫂子想多了,一把拉住淑云,说:“嫂子,你消消气儿,孩子不懂事,过一阵儿,兴许转变过来了。”
淑云神情愣愣的,叹着气儿说:“谁不说我有福气!玉兰,你看我多好,外面有好小叔子,好小姑子,等着看嫂子的笑话呢。明智,水生叫你声叔,你就眼看着他往火坑里跳?”明智一下子愣住了,大门咣当一声,嫂子已经到了街上。
淑云坐在炕上发了一阵呆,心里又气又恨,水生咋这么没王法?他四叔他大姑在跟前,由着他胡闹?她没少疼明智,到了事儿上,明智咋不管不问?哪怕早跟她通个气儿也行,今儿她不问,明智不知瞒到几时呢。淑云坐不住,开了柜子,找出一身干净衣裳,一双新鞋,穿戴整齐,打点了一个小包袱,三番二十几里地,套上牲口,天明就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