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四章（02）
老谢挑着眼皮，说：“明杰同志，成立公社革委会，迫在眉睫，不能再等了，《五·一六通知》下来很长时间了，八里洼可是无风无雨啊！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，中央文革思想很明确，这场革命一定要触及每个人的灵魂，当然，也包括你我。 八里洼一直是老典型，老典型不能走老路。”
明杰心里烦，这两天早起晚睡，割了一天麦，浑身像散了架一样，老谢是朝廷命官，是省里的巡抚老爷，她不想给老谢留下不好的印象，温和地说：“老谢，学习很有必要，我同意你的意见，社员们累垮了，给他们几天喘息的时间，搞疲劳战，效果不好。”
老谢说：“**教导我们，阶级斗争必须年年抓、月月抓、天天抓。作为基层干部，一定要有全局意识，自觉服从大局，大局是什么？大局就是整个身心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来。”明杰说：“好吧。”老谢问：“县里下来的老黄咋样？”明杰说：“工作很踏实，土改的时候，在村里驻过点。”
老谢说：“对老黄这种人，决不能放松警惕，更不能掉以轻心。他是下来劳动改造的，不是下来当官老爷的。”明杰说：“你放心，公社专门安排霍老三同志监督他，霍老三同志很负责任。”
老谢说：“过两天，我跟他谈谈。县里不知怎么想的，这叫矛盾下移，机关是干什么的？改造不了的，交到公社来？观察观察再说，不行把他移交到‘五七’干校，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，坏了一锅汤。”
三官这个党小组，有五名党员，老党员里头，是霍老三和明仁，明美前几年入了党，分到这个小组里来了。农村党小组，大家都沾亲带故，拽拽耳朵腮动弹，不留情面是不可能的，往常儿大家说说笑笑惯了，一旦真刀真枪，还真抹不开面子。
三官和明仁是儿女亲家，明美和明仁是叔伯兄妹，霍老三和明美，明仁也是亲戚关系。讨论了一会，无非是麦场里的事儿，一时也深不下去。老谢不来，拉一会儿闲呱，就散摊子了。老谢来了，后边是跟屁虫刘东民，老谢像哪来的四方神灵，不敬不行，一敬准敬出毛病来。
三官站起来，客气地说：“老谢同志，你先说两句。”老谢笑着，摆摆手，说：“你们谈，你们谈。”霍老三怀里揽着孩子，孩子睡着了，霍老三受了感染，头一歪呼噜开了，明美离得近，老谢瞪着霍老三，轻轻碰了碰他，霍老三打了一个激灵，忽地站起来，孩子差点掉在地上，懵怔着说：“下雨了吧？别坐着了，赶紧儿抢场去！”
大家都笑。老谢坐在他对面，不好意思地说：“老谢，我的心还在麦场里呢。”老谢说：“不错，不错，党员嘛，有这个觉悟很好，值得表扬。”霍老三没想到自己开了小差，反倒挨了表扬，悄悄在大腿上拧了一把，立马精神了。
大家瞪了一会儿眼，老谢说：“刚才说的挺热闹，怎么没动静了，是不是啊？东民同志。”刘东民狗舔腚惯了，说：“大家不要拘束，老谢同志很和蔼嘛，不论大家说啥，决不会记黑账，知无不言，言无不尽嘛，有则改之，无则加勉嘛。”刘东民本来半截舌头，又拿官腔，听了让人想吐。
不说不行了，三官说：“我先说吧，说不到的地方，大家多提醒，说错了地方，大家多批评。”老谢说：“这样的态度很好，欢迎批评，也经得住批评，我们的党员，对党对人民不能有任何的保留，从我们入党那天起，把自己的一切，毫无保留地交给党了。”
三官咳嗽了一声，本来想的好好的，老谢的几句话，他把下文忘了。三官说：“今天我犯了个错误，很严重的错误。”老谢赶紧掏出纸笔来，刘东民也装腔作势掏出个本儿，马灯离得远一些，刘东民把灯提过来了，放在老谢跟前。
老谢说：“犯了错误要勇于批评，甘于对自己开刀，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党的优良作风，是马克思主义基本精神，一分为二嘛，一分为二就是辩证法。孔子怎么说的，人非圣贤，孰能无过，知错能改，善莫大焉。子路闻过则喜，禹闻善事则拜。我们**人，难道连古人还不如嘛！三官同志，接着说，不要有思想顾虑。”
三官开始咬舌头了，这叫什么，老谢嘴里长了两根舌头？三官说：“今儿早上，攒了两罐儿尿，也没多想挑出去了，到了地头，没打含糊，把尿浇到自留地里去了。倒了尿往回走，碰上了仲森叔，他也挑了一担儿尿，三叔想也没想，浇到生产队里的地里去了。”
刘东民说：“还有这事儿？仲森本质上不坏。”三官瞪了刘东民一眼，说：“这件事儿，看似很平常，好像不起眼，往大里说就是觉悟问题。三叔成分不好，前几天还挨过斗呢，他有这样的精神，多不容易呀！我觉得羞愧，我是党员干部啊，我是党员干部呀，竟然比不了一般群众，这是私心在作怪啊，我已经反省了，还不够，希望大家多批评。”
老谢停下了笔，说：“我们斗争的结果嘛，仲森有这个觉悟，不完全发自内心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，就是西风压倒东风，革命不是两厢情愿的事情。三官同志，你的自我批评很深刻，触及到了灵魂，也反映出一个问题，看问题不敏锐，是不是啊，东民同志？”刘东民咳嗽了一声，说：“老谢同志说的没错儿，三官同志光看到了问题表面，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。”
不是老谢在跟前，三官真想踹他一脚，刚才的事儿，是他编的，仲森快七十的人了，一上台子两腿打晃，让人心疼。三官说完了，明美接着发言，明美含蓄地说：“我也斗斗私心。”老谢和刘东民耳语了几句，明美把话停下来了。老谢说：“接着说，接着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