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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章(01)

    唯百姓安乐,家给人足,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,自可无虞。——张居正
    第九十四章
    老黄被打成了走资派,要往“五七”干校送,老黄恳求说:“明义,别浪费干部名额了,我当社员去。八里洼风水好,我老黄在八里洼养老送终。”明义跟程部长通了话,程部长电话里说:“他愿下乡就下乡吧。老黄的脾气儿,混在人堆里,不定哪天当了山大王。”老黄花钱从市上买了头毛驴儿,替他驮着铺盖,悠悠荡荡地下来了。
    正是麦收时节,老黄住在麦场里,扬场看场,苫盖堆垛,老黄活儿好,在八里洼熟人多,吃饭拉呱,也算自在。老黄有几个相好的,一个是仲林,一个是仲森,一个是学田。仲林和学田撒手去了,老黄在两个人的坟头上抓了两把土,插了两根烟,坐了半晌,说了些山高水长的话,算是别过了。
    老黄怕惹是非,仲森成分不好,老黄是铁杆儿走资派,两人躲着不见面。白天人多眼杂,怕走了话,仲森在场院边上树底下,站了一个时辰。老黄头上扣着草帽,敞着怀,牵着毛驴打场,仲森替老黄叫了几声屈,扭身走了。到了晚上,嘱咐明华娘擀了一轴儿面条,煮好了给老黄送过去。
    天黑透了,黑得匀匀实实,眼前像是四堵墙,热乎乎的东南风,弥散着熟透的麦香。老黄坐在碌碡上吸烟,烟火头儿明明灭灭,地上放着一只大水壶,过一阵儿啁一口。毛驴儿跟他混熟了,窝在跟前回嚼,不时地舔舔老黄的光脚丫子。老黄从兜里掏出一把黄豆粒儿,说:“闺女,尝尝爹炒得黄豆熟不熟。”毛驴儿舔着老黄掌心里的黄豆,扑噜扑噜地打着响鼻。
    仲森轻手轻脚过来,老黄没看见。“老黄,老黄!”仲森提着罐儿,冲着烟火头子往这边走。老黄说:“老三,你咋不打个灯笼?脚下不听使唤了,你呀!磕掉了门牙,吃饭就不香了。”仲森掀开瓦罐,说:“快吃吧,还热乎着呢。”老黄抱着瓦罐儿,像是牛吸水,一阵儿工夫,把一罐儿面条倒进肚子里。老黄抹着嘴巴说:“老三,今夜里死了,也不冤枉了。”
    两人对着脸吸烟,烟火闪闪的,像两只萤火虫在眼前飞。仲森说:“你呀,在县里多好,有服务员伺候,有福不享找罪受。”老黄说:“你六十六了吧?”仲森说:“刚过了生日,你早来几天,就赶上了。儿女们都在跟前,热闹着呢。”老黄说:“咱们都该死了。”仲森吧嗒着烟袋说:“好死不如赖活着。老黄,你咋不娶个女人?跟前有儿女,心里多个牵挂。”
    老黄摸着毛驴的头,说:“小时候,我身子弱,眼看断气了,俺娘把我抱进庙里去了。”仲森说:“我说呢,你持戒。还是佛门里好,清静。老黄,你还是还俗了。”老黄说:“是,也不是。我没入佛门。”仲森说:“哪又咋了,不稀罕女人?”老黄鼻子发闷说:“我有女人,后来又没了。”
    老黄不说,仲森也不想问,谁心口里没个疤瘌。过了一会,老黄说:“四二年反扫荡,牺牲了,一堆儿两口,孩子再有几天就出世了……”老黄的声音闷闷的,接着是一声沉重的叹息,“打那,啥事儿也不想了。老三,明杰还没动静儿?”仲森说:“小高把她坑苦了,搁过去,还赚个贞节牌坊呢。明杰她一天老起一天,眼角的褶子一大把,别说二哥二嫂心疼,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儿。”
    老黄不说话了,烟袋吸得吱吱地响,抬头看看天,一天的星斗亮灿灿的,夜空澄澈如洗,老黄眨巴着眼说:“明儿是个好天。”仲森说:“有几个响晴的好天,今年的麦季就过了,麦子进了囤子,心里安稳一阵儿。今春上赶上了倒春寒,还以为没指望了呢。老黄,你不回去了?”老黄说:“不回去了。”仲森说:“干了一辈子革命,你不觉得冤屈?”老黄嘎嘎笑了两声,说:“不冤屈,死了的都没说一句冤。”
    远处的树上,呱呱地叫了两声,宿鸟争窝,天不早了。仲森起了身,要走,老黄说:“别来了,老三,你不方便。”仲森走了几步站住了,说:“老黄,以前咱高攀不上,想不到咱俩一个成分了。”
    老黄愧疚地说:“仲森,你成分定高了,想想,还真对不起你呢。”仲森说:“说啥也晚了,你没想到有今天吧。”老黄再回头的时候,仲森被夜色遮住了,只听见橐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,老黄大声说:“老三,路上慢着点儿!”仲森咳嗽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
    老谢在八里洼住下了,三天两头开会,干部们白天熬硬了身子,晚上学文件,工作连轴儿转,有些撑不住劲了,私下里让明杰跟老谢说说。晚上撂下饭碗,明杰过来了,老谢吃饭还没回来,王跃全扒拉着算盘珠子算账。
    老王算盘子不熟,脑子不如酱油好使,一边拨拉着算盘,一边嘟念着《斤两流法口诀》,“一退六二五,二是一二五,三是一八七五,四是二五......”听见门口响动,见明杰进来,欠了欠身子,又坐下了。
    明杰问:“昨天入库多少粮食,有没数儿。”王跃全没抬头说:“有五百担吧。麦子没干透,打完了麦场再晒一遍才算数。董书记,昨天区里来电话,说今年县委有新精神,提前交公粮。”明华坐了一阵儿,找出几份文件,无精打采地看了一阵儿。
    老谢剔着牙花子进来了,满身的酒气。明杰装作没看见,依旧低头看文件。老谢摆着手说:“今晚不学了!董书记,咱们分头走走吧,党员们思想疲沓,特别是干部党员,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阶级斗争是头等大事,和风细雨不行,容易助长邪气。咱们的工作,是不是有点软弱无力?”
    刘东民跟在老谢身后,手里托着个水杯,弯腰打躬,像个太监。明杰说:“老谢同志,这两天麦收,三春不及一夏忙,让党员们睡个囫囵觉。过完了麦收,坐下来一块儿整顿整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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