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三章(07)
月娥说:“俺娘家爹在世,干过几天伪乡长,上面压着派捐,不派又不行,得罪了人,到了复查,刀子让人捅上了。老人家哪吃过这样的屈,俺爹一口气没上来,俺娘一夜之间挂了‘油瓶’。”
月娥的眼红了,吧嗒下几滴泪来,抹着眼角儿说:“领导啊,你是省里的人,我才敢说,俺嫁过来那年,村里还没复查呢,那时定了成分,俺不屈枉。村里的董明华董书记,娘家也是富农,她咋不上台子?”老谢说:“没有这么一比,她是党员,党员都是清白的。”月娥说:“就我们该千刀万剐!”老谢合上本子,说:“不要抱怨,村里的工作没错儿。”
老谢欠起身子正要出门,月娥三个儿子一前一后进了家门。厌恶虚岁二十了,身量起得晚,正是长身量的日子,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,饿得剩了一根筋,哪还有心绪长个子,苗儿一压,长来长去,长成了矮脚板凳,还没他爹的胯子高呢。村里学堂办得迟,到了十五岁,厌恶才开蒙上学,今年麦季里小学毕业。
院子里有生人,三个儿子胆子小,木桩子一样戳在天井里不敢吭声,月娥白了儿子们一眼说:“没见过人咋的?井里的蛤蟆!厌恶,领着社会和主义拾柴禾去!”
老谢一下子愣住了,掏出本子来,问:“你儿子叫什么?”月娥没好气地说:“厌恶、社会、主义!”老谢一愣,在本子上记下,大声说:“好大的胆子!董月娥,你跟我到办公室去一趟。”月娥翻着白眼说:“我还洗衣裳呢,没工夫!”老谢站起来说:“一会让民兵过来请你!”
月娥的身子吓酥了,嗓子变了腔调,哭着说:“俺犯了谁家的王法了?你们不依不饶的!”老谢说:“去了你就明白了!”老吕推门进来,看了月娥一眼,月娥忙给老吕使眼色了,老吕笑着说:“老谢,谢同志,吃饭了,您让我好找!”老谢说:“把她带到办公室去,治她个现行反革命罪!”老吕陪着笑脸说:“老谢同志,好好的,咋成了现行反革命了?娘们等着做饭呢。”老谢头里走了。
老吕小声问月娥:“月娥,老谢同志是省里来的大干部,带着尚方宝剑呢,说搬谁的头就搬谁的头,你说啥了,嘴巴不能欠。”月娥说:“俺能跟他说啥?他问孩子的名字,跟他说了,谁知他是没捻子炮仗。”老吕嘟念着说:“你们呀,坏了!麻烦到底还是落下了。”月娥不想去,老吕说:“过去说清楚了,兴许没事儿。”
德厚和明华也让老谢叫过来了,老谢脸色不对。德厚说:“老谢,您酒量大,晚上咱俩比试比试。”老谢说:“明华书记,你们的工作有死角,警惕性不高,反革命分子就在眼皮底下嘛,灯下黑!”
明华不明白老谢说啥,“老谢同志,我们一定改,一定按您说的纠正。”明华看看德厚,德厚也摇头。老谢说:“不要以为生产搞好了,就万事大吉了!同志,阶级敌人就在我们身边,怎能睡大觉呢?”
德厚一下子懵了,问:“老谢,有事说事,您千万别吓唬咱,谁是阶级敌人?谁是反革命分子?”老谢说:“董月娥啊。”德厚说:“老谢,您弄错了吧,月娥娘家成分不好,她咋会是阶级敌人呢?她这个人,心里没啥,嘴上没把门的,充其量人民内部矛盾嘛。该批的批了,该斗的斗了,没是没非,总不能判她的死罪吧?”
老谢恼了脸,一拍桌子,茶水也翻了,瞪着眼珠子,说:“刘德厚同志,你少跟我嬉皮笑脸的,我看你脑子里长草了!明华书记,你打电话,让区革委会来人,该判刑判刑,该定罪定罪!”
明华一时急糊涂了,月娥说反动话了?事儿惹大了。老吕推门进来,身后跟着月娥,月娥战战兢兢,不敢抬头看老谢。明华说:“老吕,把月娥关起来!”老吕刚要说啥,明华一边使眼色,一边说:“老吕,听见了没有?你还等着我喊民兵来啊。”
月娥见事儿不好,脸色刷地白了,偏她不是服软的,说:“姓谢的,要杀要剐,给俺个明白话儿,俺眨一下眼皮,不是爹娘生养的。”老吕把月娥拖出去了。明华说:“老谢,您别跟她一般见识,定她的罪,乡亲们也得斗斗她,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。”老谢说:“好啊,不许庇护她!”
明华进了柴房,老吕在一边傻愣着,说:“老吕,别愣着了,赶紧炒几个菜,老谢交给你了。”老吕出去了,月娥坐在地上生闷气。明华说:“我糊涂了。小姑,你咋惹着他了?”月娥翻着白眼说:“我哪有闲心惹他!”明华着急地问:“到底咋了!”月娥说:“你问他去!”明华小声说:“打了盆说盆,打了碗说碗,给我个明白话,我好给你开脱。”
月娥翻着眼皮,哼了一声说:“明华,你还知道我是你小姑!”明华说:“小姑,我哪儿不对的,你先担待。这事儿顶在头上了,姓谢的意思,治你个反革命罪。”明华急出了一头汗,月娥的心软了,眼泪吧嗒下来,说:“我也没说别的。他问孩子的名儿,我一说,姓谢的就像疯了。”
明华叹了一口气,说:“前几天,屯田还和小姑夫说,赶紧给厌恶改名呢。”月娥愣了一阵儿说:“你姑夫三脚踢不出个响屁,不是锥子攮到腚上,觉不出疼来。名字咋了?叫了十好几年了,碍着谁的事了?”明华说:“哪一个的名字也没毛病,连起来叫麻烦就大了,小姑,厌恶社会主义,就是痛恨社会主义,这罪过小得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