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三章(02)
钟富说:“不养孩子,不知道逼疼,你跪跪我看看?德厚,我可是好成分。 ”德厚说:“这阵儿觉得冤枉了?牌子挺正,心眼儿没放正,可惜你走错了道。”钟富不说话了,德厚坐不住,走到了天井里,大声说:“明天一早扫大街,早起凉快!”屋里没动静了。
德厚出了钟富家的门儿,月亮出来了,街上明一道暗一道,月光斑驳。到了自家门口,有个黑影子在门口蹲着,德厚说:“谁!”是月娥男人。德厚心烦地说:“吓了我一跳,你咋在这里?不言不语的。”
月娥男人沉闷地说:“德厚,咱等你好大一阵儿了,你媳妇怕人说闲话,把咱轰出来了。”德厚说:“啥事儿?”月娥男人跟着德厚进了家门,说:“德厚,你们咋让月娥上台子?她有啥错儿?谁不是活张脸皮!”德厚说:“月娥娘家那边啥成分?”月娥男人嘟哝着说:“你说啥成分,月娥过门那阵儿,还没土改呢。”
德厚说:“月娥娘家是地主成分,月娥是地主家的女儿,这没错儿吧。”月娥男人说:“你们还株连九族?”德厚说:“当不了娘们的家,你替她跪!”月娥男人说:“德厚,低头不见抬头见,你好意思儿?”
德厚说:“跪跪吧,跪跪就没罪过了。”月娥男人还是赖着不走,又是打躬,又是作揖,说:“德厚哥,月娥预备好绳子了,月娥有个不好,你让我咋办?”德厚哼了一声说:“我看看去,这个月娥!”德厚媳妇出来关大门,在身后说:“德厚啊,你把全庄里的人得罪完了,有你的好日子过!”
月娥听见门口有动静,少不得大哭小叫,月娥男人苦咧咧地说:“德厚,你说这日子咋过?”德厚进了门,月娥抓着绳子往外跑,厌恶把月娥拦腰抱住,瞪着德厚大声骂道:“刘德厚,你不得好死!”德厚笑了一声说:“别演戏了,月娥,弄假成真,后悔也晚了。”厌恶松开他娘,举着拳头要打过来,德厚大吼一声:“滚一边去!”厌恶怯怯趔趔躲到一边去了。
月娥哭着数落德厚:“俺爹娘是屈煞的,他是剥削了,还是压迫了?德厚,爹娘养了我一回,我有啥罪过?我没在老人家跟前尽一天孝,尽一天孝,我也不冤枉。”德厚说:“我说了不算,我说了算,不让你跪。”月娥说:“德厚,厌恶再过几天不找媳妇了,上了台子,孩子不找媳妇了?”
德厚说:“你是你,厌恶是厌恶,厌恶随他爹的成分,是贫农。”月娥哭着说:“那我也不跪,说不跪就是不跪!”德厚说:“跪不跪,你说了不算!”月娥说:“德厚,明日你来收尸吧!”德厚笑着说:“好啊,月娥,你穿戴好,明儿一早,我让人抬口棺材来!”
公公婆婆头发白净了,身子也不好,明华坐着没出声。婆婆说:“你放心,我给你公公缝了个垫子,多絮了一把儿棉花,裤脚儿肥,往腿上一绑,兴许看不出来。”梁有义说:“明华,跪着比坐着舒坦,明儿轮到我了,你婆婆下一遭儿再跪。”明华的眼窝里发酸,眼泪轱辘下来了。婆婆说:“明华,心肠儿不能软,多少眼睛看着你。”
梁有义说:“我情愿。跪着的时候,我心里念着祖宗呢,求祖宗保佑你们。”明华低着头说:“我有罪过,不讲孝道。”婆婆说:“你有啥罪过?爹娘有罪过。你只管做你的,身正不怕影子歪,我和你爹能帮你啥?跪跪神灵,心里才坦然。”明华坐了一会,往梁有德家里去了。
到了院门口,听见屋里叽叽喳喳地说话,仔细听了,是淑娴的动静儿。淑娴前年结了婚,男人家是陈庄的,过门两年身上没见动静,跟她娘一样,也是下红之症,下边整天淋淋漉漉,吃了多少药,一直没见好。明华一进门,淑娴红着脸扭捏着说:“嫂子,我正想过去呢,您倒是先过来了。”明华笑着问:“啥时过来的?”淑娴说:“今下晌。”
明华心疼地看着淑娴,淑娴命不好,九岁上没了娘,好不容易熬到有了人家,过两天清闲日子,谁知盼好不见好。明华说:“没难为你吧?”淑娴脸色青黄,身子瘦得像根麻秆儿,胸脯儿搓板似的,倒是身段儿显得越发苗条了。
淑娴见嫂子问,嫂子心疼她,满心里的疼,却不好流露出来,点着头儿说:“公公婆婆待我不薄,我不争气。”说到这里,早已掉下泪来。小婶子撇着嘴角,没好气地说:“你还有脸说!谁家不是这一代,盼着那一代,你倒好,进了门儿,不是一天两天了,连个软蛋也没下,仗着你公公婆婆脾气好,换了我早把你赶出去了。”梁有德心疼闺女,淑娴掉泪,一时火撞墙,气呼呼地说:“别说软蛋,响屁你也没给老子放一个!”
小婶子不吃屈,梁有德抱怨她,肚子里的心儿肝儿,早烧成了火焰,一个枕头飞过来,骂道:“不养孩子怨谁?怨你没能耐,你这短斤少两的野骡子!老娘有良田千顷,你不撒种子,不落雨水,甭想收庄稼!”小婶子的话难听,有德捅了马蜂窝,小婶子横眉立眼,早吓得没了魂儿,由着小婶子发脾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