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三章(01)
圣王在上,而民不冻馁者,非能耕而食之,织而衣之也,为开其资财之道也。——晁错
第九十三章
德厚吃了晚饭,到办公室来了,到了大门口,老吕头正往墙上挂牌子,老吕翘着脚跟说:“德厚,搭把儿手。”老吕一手举着牌子,一手拿着锤子,嘴里含着一根长钉子,恨不能伸出三只手来。德厚两手托着牌子,老吕一锤子下去,差点砸到德厚手背上。
德厚说:“老吕,没明天了?明天蹬不了腿儿!”老吕说:“明儿蹬了腿,就看不见人间是非了。这二年是是非非,政策不是政策,人心不是人心,日子没这么难的。德厚,你看正不正?”德厚后退了两步,端详了几眼,说:“这样儿吧。”
进了办公室,德厚问:“电话里咋说的,是范书记来,还是白区长来?”老吕摇头说:“小范不当家了。德厚,你和明华出一个革委会主任,牌子上了墙,村革委会等于成立起来了。”
德厚说:“明华吧,她上边根儿硬,老少爷们宾服她。”老吕说:“我是瞎操心。德厚,天下要变。”德厚啐了一口说:“管他娘的变不变呢,蝼蛄变个蛾子,臭虫长了翅膀,还是咬人的营生。变吧,不变的是二十四节气。”老吕一笑说:“就是。变不变的呢,再变老子也是光棍一条。”
一会儿明华来了,几个队长也三三两两的来了,德厚点数了一遍人马,说:“开会吧。”明华说:“开会,开会。”队长们说:“明儿谁来?兴师动众的。”明华说:“区革委会的人,省里来的。”
队长们说:“前天在南乡骟牲口,到处锣鼓喧天,动静闹得挺大,人家说,这一回等于第二次土改。”明华说:“咱们借黑开个会,把明天的事儿捋一捋。”队长们不说话了,一人一根烟卷儿,房里的烟气起来了,明华咳嗽了一声,老吕说:“你们少抽两根行不行?就不缺烧窑的!”
众人赶紧把烟掐了。明华说:“明儿区里的人,帮咱成立革委会,我的意见,咱自己的事儿,不能让他们说了算。这一回不像土改,也不像复查,大伙儿心里有个预备吧。明天的活儿有两项,一是把所有‘四类分子’集中起来,把街道打扫一遍,往后对他们集中管理,不能乱说乱动。”
队长们说:“在咱一亩三分地上,咱说了算。甭管他娘的刮啥风,肚子里没有隔夜食,说话也没力气。”明华说:“准备个批斗大会,搞搞形式,形式一定要大,锣鼓家什全用上,越隆重越好,队里的人马,各队里组织好,上绳子的时候绑得松一些,膝盖上垫得厚一些,‘四类分子’也是咱的人,伤了谁也不好。咱搞在前头,他们就插不进手去了。革委会的事儿,咱们提前成立起来,免得他们乱点鸳鸯谱,把计划打乱了。德厚叔,你来当革委会主任。”
德厚说:“我可不行,明华,还是你来当,党的工作,你来挂帅。”明华说:“德厚叔,你别推辞,应付上面的事儿,你比我有办法。我还是抓生产,咱们不玩虚的,生产上不去,吃不饱肚子,难受的还是咱们。几个队长,你们的意思呢?”
队长们嘎嘎地笑着说:“这样儿吧,反正是个虚的。德厚,别推让了,上面画个葫芦,你就是个瓢,画个老虎,你就是只狸猫。德厚是个油葫芦,稀泥和好了,也是大功一件。”德厚喜滋滋地说:“你们又操弄我呢。”
明华说:“我跟大伙儿说个原则,不管咋闹腾,政治不能当饭吃,庄稼人不能丢了饭碗,多打粮食才是正经。”大家附和着说:“就是,自己糊弄自己不算本事儿。”会议很简单,分了工,各人忙各人的去了。
德厚和明华一路走,问:“钟富上也台子?”明华说:“你去做做工作吧。钟富不上,理儿说不过去。”德厚说:“你公公婆婆也上?”明华说:“也上。”到了街心,两人分开了。
德厚推了推钟富家的大门,大门闩得死死的,使劲敲了两声,钟富媳妇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问道:“谁呀?不睡觉了!”德厚说:“德厚。”门开了一条缝,钟富媳妇说:“刚上炕。”德厚闪身进来,嘻嘻地笑着说:“热天伤身子,一肚脐眼儿汗。”钟富媳妇笑骂道:“没正经!”
钟富光着膀子抽烟,把烟笸箩推过来,德厚卷了一根烟,眨巴着眼皮说:“明天区里来人。”钟富皱着眉头说:“德厚啊,你不能饶我一遭儿?膝盖还没消肿呢。”德厚说:“跪跪吧,当是和嫂子拜天地。”
钟富媳妇说:“德厚,单裤单褂儿,谁受得了!”德厚说:“你傻呀,里头捆上一团棉花,问起来,你就说腿上有伤。”钟富不说话了,使劲儿抽烟。德厚说:“钟富,别不知足,在八里堡上台子顶工分,天下没这样的理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