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二章（08）

    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段家胡同，在摊子上挑了一个大烟斗，烟斗是红枣木的，斗柄儿上嵌着银绺，黄铜锅子亮闪闪的，价钱也公道，李力生在手里把玩着，有几分爱不释手。掌柜的说：“您在手里掂量掂量，识货呢就买一柄，不识货看个稀罕。”没见卖烟叶的，李力生问：“掌柜的，您知道哪有卖烟叶的？”掌柜的说：“烟叶是国家控制物资，哪敢在市面上卖？”
    李力生放下烟斗要走，掌柜的追了几步，牵住李力生的袖子说：“您跟我来。”李力生跟着掌柜的进了里间，里间的角落里，放着两大麻袋烟丝，香喷喷的，掌柜的悄声说：“烟厂里我有两个朋友，厂里不开饷，个顶个偷着往外倒弄东西，给我弄了一点儿货，不抵实的我也不敢卖。您瞅瞅，遂心呢，您买斤巴半斤，不遂心呢，您就当啥也没看见。”李力生抓了一把，闻了闻，味儿挺正，掌柜的称了一斤烟丝，找了一张麻边纸包起来。
    出了段家胡同，胡同口站着个扫地的，戴着个布兜兜，直愣愣朝这边看，老刘觉得蹊跷，疑惑地说：“老李，你认识？”李力生不敢相信，这不明和吗？李力生说：“老刘，碰上个熟人儿，我过去说句话。”李力生过来了，真是明和。
    明和嗫嚅着说：“力生，咋是你？”李力生没说话，把明和拖到一边的阴凉里，摘下头上草帽儿，给明和扇着风，眼里发潮了，说：“大哥，你咋干这？”明和苦笑着说：“力生，你身上带烟没有？”
    李力生赶紧把怀里的烟丝掏出来，结结实实按了一锅子，递给明和，明和一边吸一边咳嗽，明和说：“力生，有日子不见你了。”李力生难过地说：“大哥，你咋扫起地来了？”明和苦笑着说：“改造呢，我是资本家，戴着帽子呢。力生，我知道你也一样，先忍一忍。”
    李力生说：“范书记不给你说句话？你做了多少贡献！”明和摇着头说：“小范也是泥菩萨，自身难保，靠边儿了，为你入党的事儿，他自己洗还洗不出来呢，我能让他搅浑水？”李力生摇摇头，问道：“嫂子呢，咋样儿？”明和指了指远处，前边一个人影子，抱着扫帚有气无力的扫大街。
    明和说：“多亏了明礼兄弟，听见动静儿，把水灵带到部队上去了，要不然啊，拖累孩子们了。”哥俩站在阴凉里说了一会儿话，雅珍跟前站着一个人，李力生眼睛不好使，光看见两个人影儿，疑惑地问道：“嫂子和谁说话？”明和看了一眼说：“老肖大哥。”李力生说：“老肖没事儿吧？”明和说：“他没事儿，我是雇主，他是被剥削阶级。”
    一会儿，老肖过来了，老远就说：“李先生，您咋过来了？”老肖的变化不大，除了脸上多了些皱纹，精神头儿还像以前一样，他很长时间没见李力生了，见了面亲得了不得。
    老刘站了一会儿，李力生没有走的意思，褡裢里的茄子苗眼看打蔫了，背着褡裢过来。李力生忙介绍说：“学校里的老刘大哥，不是老刘大哥护着，不定吃多大苦头呢。”
    大家点头认识了。老刘说：“你们说会话儿，我先走一步。老李，水生问起来，我咋跟他说？”明和说：“您就推到我身上，我是水生他叔。”老刘点头走了，走了几步回头说：“老李，你早一些回去，咱俩担不住事儿。”
    老刘走远了，老肖说：“不如我们到对面的小酒馆坐坐。”明和说：“让居委会苏大婶看见了，又惹是非。”老肖说：“你们进去说话，我有法儿。”两人往酒馆里走，老肖抱着扫帚划拉了两下，苏大妈过来了，到了雅珍跟前，脸嘟噜下来了，说：“雅珍啊，别跟娘娘似的，当初你享福的时候，可没想到有今天！”
    老肖怕说出更难听的话来，雅珍不吃屈，紧走了几步，说：“苏大妈，您呀越老越壮实了，您看看，脸上红扑扑的，乍一看兴许还不敢认呢。”苏大妈脸上舒展了，扫了一眼说：“老肖兄弟，我就愿意听你说话，嘴里有热乎气儿。你抱着扫帚干啥？董明和上哪去了？”老肖说：“抱着肚子说肚子疼，兴许是累的吧。”苏大妈说：“老肖啊，我说不该说的话儿，你别往心里去。你呀哪儿都好，就是没一点儿觉悟，都啥年月了，还主子奴才的！”
    老肖说：“苏大妈，有日子没见您儿子了，亲事定了吧，等着抱孙子吧。”苏大妈眼睛一亮，亲热地说：“老肖啊，你手上可有相应的？哎哟，愁死了，直撅撅的大小伙子戳在屋里，谁受得了啊？老肖啊，你行行好，给他介绍一个，我老婆子一辈子忘不了你。”
    老肖说：“雅珍，回去歇着吧，苏大妈说，你别在太阳地里站，一早一晚，出来划拉一遍儿就行了。”苏大妈说：“这人啊就是个眼皮儿薄，眼皮上的活儿，一扫帚也不能少，看不见的地儿，扫它干啥！”雅珍扛着扫帚走了，老肖说：“苏大妈，您儿子的事儿，我记在心上了，一个月后，我给您动静儿。”苏大妈千恩万谢，走了。
    老肖进了酒馆，明和和李力生抽烟说话，很亲热。老肖要了一碟儿花生米，一碟儿驴杂碎，一瓶烧刀子。明和问：“打发走了？”老肖说：“一个月内老苏婆子不会找你麻烦了。这种活儿，没个凭证，你轻省着些就行，当不得真事。”明和不放心，问道：“你咋跟她说的？老苏婆子刁，不见兔子不撒鹰，你答应了她啥吧？”
    老肖挤着眼睛，唱了一句：“我正在城楼观山景，耳听得城外乱纷纷。”明和疑惑地摇头，说：“《空城计》？”老肖说：“她不是有个老儿子吗？我说给她儿子介绍个对象，这叫投其所好。”明和说：“老肖，到时候她管你要人，你咋办？”老肖说：“说媒拉纤，哪有一说就成的？拖一阵儿再说。”
    李力生光闷头吸烟。明和说：“力生，我替大哥给你道个谦，水生不懂事儿。”李力生说：“我不怪他。水生不夺权，别人也夺权。大哥，你说说水生，水生把朴洛亚关起来了，听说要上刑，孩子手里没轻没重，犯下人命官司，水生担不动。”明和生气地说：“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！朴洛亚救了明仁嫂子一命，不是朴洛亚，水生早没了。”
    老肖给明和李力生斟了一杯酒，苦笑了一声，说：“这是报应吧。”明和说：“善有善报，哪有这样报应的？”老肖说：“明和，这一辈子，你做错了啥事？没有一件儿不是积德行善的，结果呢，世道变了，老规矩也跟着变。”三人喝了一会酒，都没有好心绪，说了一阵儿话，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