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二章(07)
老刘说:“这会儿学校你当家,我找他,那不是左撇子吗?”水生说:“你是李力生找来的,跟我要不着。 ”老刘舔了舔嘴唇,说:“干了活儿,不给工钱,你这不是剥削人吗?水生主任,你上村里访访,我可是上八代贫农。”水生瞪了老刘一眼,说:“剥削也是李力生剥削的,我犯不上剥削你。”
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学生,看了老刘一眼,像有话要说,水生翻着眼皮,不耐烦地说:“有话就说,有屁就放!”男生说:“朴洛亚死活不承认,咋办啊?”水生说:“重捶之下,无有不得。怎么办,还用得着我教?你们干啥吃的!”男生嗫嚅着说:“把他整死了咋办?老毛子骨头硬着呢。”
水生没好气地说:“德国法西斯,杀死了几十万犹太人呢。”女生吐着舌头说:“这事儿就该公安局办。公安局有办法。”水生说:“公安局,哼,公安局还不是吃干饭的!照我的话去做,死了人我负责。”
两个学生走了,老刘歪在连椅上睡着了,鼾声若雷。水生晃了晃老刘,老刘爬起来说:“水生主任,我等着花钱呢。你给我想想辙儿,仨核桃俩枣的,学校这么大个家业,犯不上克扣我这两个辛苦钱。”水生眨巴着说:“李力生不是跟你干活吗?找他要去,我又没开银行。”
老刘说:“李力生哪有钱?他说权在你手里,你伸个小指头,就支出来了。”水生说:“我不管!谁该你的,你找谁要去。”老刘说:“水生主任,咱说定了,我找李力生要钱,他啥时还了钱,我啥时把他交给你。”水生不耐烦地说:“就这样吧。”
李力生跟着老刘出了校门,老刘嘱咐说:“老李,往后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,只管低着头走路,别的事儿,只当没看见。”到了街上,到处闹哄哄的,工人学生都在街上转悠,一撺儿一伙儿举着旗子游行。
李力生说:“老刘,全乱套了!”老刘说:“管他呢,才好受了几天?你掰着指头算算,土改、复查、初级社、高级社、合作社,后来放卫星炼钢铁吃食堂,又是搞‘四清’,又是搞‘社教’老百姓搁在搓板上,揉搓够了,这个一榔头,那个一棒槌,不定闹哄成啥样呢。”
进了菜市,菜市开始上人了,日头一竿子多高,热力还没上来,菜市上的摊子不多,一挑儿一担儿摆在路边,卖菜的半坐半蹲守着摊儿,也不吆喝,摘下头顶上的烂草帽儿,有气无力地忽闪,眼看着菜打了蔫儿,抱起脚跟前的水葫芦,狠狠地含了一口水,耳边“噗!”地一声,买菜的喷出一股水雾,菜叶儿上水汪汪的了。
绿油油的菠菜,胳膊粗的莴笋,一捆一捆的香椿头儿,老刘不买菜,在学校呆闷了,出来见见景致。挨个摊儿看了一遍,摘下肩上瘪瘪的钱褡儿,铺在地上,让李力生坐,老刘实实在在坐在土地上,说:“老李,人和人不一样,你是虎落平阳,没了虎威,还有虎性,我算啥?戴上乌纱帽,也是个跟班儿的,别说算命的瞎子,就是个睁眼的,也看得出来。”
跟前的卖菜的老汉搭话说:“庄户人放屁,没点儿臭味,他娘的直肠子,肚子里的粮食不隔夜,吃啥拉啥。”老刘问:“家里有菜园子?”卖菜的说:“生产队里的。”老刘说:“村里还安稳吧?”
卖菜的说:“安稳?安稳的是瘫子!老哥,您说说,地主富农上辈子缺了啥德?游街,批斗,上绳子,惨了!俺村里一对老两口儿,积德行善了一辈子,复查那阵评了地主,昨夜斗争了老两口一宿,说好了今早上游街,革委会的人往家里一看,咳,您说怎么着?”
刘枣树说:“跑了?往哪儿跑,跑了和尚跑不了寺。”卖菜的说:“两口子一前一后挂了‘油瓶’,从绳子上解下来,早咽气了。人死了还有罪过?革委会主任说,不能这么算了!不让收尸,不让下葬,儿女不让哭。过去有暴尸三日的说法儿,那是犯了天条呀,地主有啥罪过?老哥,您说说,这是人做的事儿吗?”老刘闷了一会,一口痰甩在路边上。
过来一个挑担儿的,一头儿茄子苗,一头儿辣椒苗,紫微微茄子棵,绿莹莹的辣椒苗,绑成一把儿一把儿的,这一挑儿少说也有上千棵。卖茄子苗的,把挑子往路边一摆,冲老刘笑了笑,老刘凑过去了,问:“多少钱一把儿?”卖茄子苗的说:“一毛钱一把儿,东西摆着呢,老哥,您瞅瞅,往哪儿买这么壮实的苗子去?”刘枣树心里痒痒了,菜园里还有大一片儿空地,心里没谱,想出来转转卖些菜苗回去。
老刘挑了几把儿,卖茄子苗的嘱咐说:“您只管放心,苗子‘靠’出来了,回去栽上,不用遮影帐儿,保证蔫不了。”老刘付了钱,卖茄子苗的又饶上了几棵,说:“留着当个预备吧,不是苗子不行,地里的蝼蛄地蚕糟蹋,缺苗断垄的不好看,老哥,您说是吧。”
老刘问:“家里有没黄瓜苗?”卖茄子苗的说:“有啊。从老辈儿上,就是侍弄苗子的,要啥有啥,要多少有多少。”老刘说:“下一集捎几把儿黄瓜苗来。说好了,别耽误事儿。”卖苗子的说:“放心吧,耽误不了,顶着芒种,缺少不了苗子。”
老刘背起褡裢要走,李力生说:“老刘,出来一趟不容易,我买几把儿烟叶去,这两天没烟抽,心里火烧火燎的。”老刘说:“老李,你也抽旱烟?”李力生说:“没钱买纸烟了。”老刘说:“你呀,有俩钱都支应出去了,卖盐的老婆喝淡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