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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二章(05)

    嫦娥抹着眼角,小声说:“姐夫,别哭了,一个堂堂的大区长!”白云说:“我才不管呢,我愿意。”朴洛亚摘下手套,水生还站在走廊上,一言不发跟着水生走了,白云朝着水生的背影骂:“水生,你混蛋!”
    学校的课全部停下来了,李力生的办公室,改成了三番工农学校革命委员会指挥部。水生出出进进,不知什么时候,袖筒上多了一块红布。学校里很乱,到处挂着红旗,口号声声,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。李力生没地方去,没地方躲,背着手在学校里瞎转,老师们看着李力生过来了,悄悄地躲开了。
    李力生感觉到周围异样的目光,像炭火烙在他的背上,心里一阵一阵感叹,他被三番拒绝了。当年,他和谢子长进驻这座老城,他没有占领者的快乐,本来打完了小日本,完全可以回到老家去,在他心里,老家已经死了,老人,孩子,媳妇,死在小日本的刀口上,对老家的思念,一起埋葬了。
    三番解放后,他选择了三番,毫不犹豫地留下来,当一个老师,教育孩子们读书识字,不论什么时候都要记住,这个国家曾经面对着刀口流血。匆匆,二十年,何其太匆匆,现在,他已经老了。
    这些天,他一直在想老家的事儿。掩映如画的竹林,竹林里的河道,河道里的竹排,竹排上的行人,行人中红色的头巾,头巾包裹着一张生动俊秀的脸,这张脸,这个女人,给她生了一个儿子,叫虎子,有一天,这个红头巾包着的脸,被小日本糟蹋了,虎子被鬼子的枪刺挑了,两抔干净的黄土,埋了虎子,埋了戴红头巾的女人。
    像是一幅幅陈年的影像,一幕一幕地过,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。二十年了啊,他没有一捧黄土添在那两座坟上,他不想回去,他怕看见那两座坟,看见那两座坟,他的眼睛会流血,他想回去,心被那两座坟紧紧攫着,撕着,扯着,流着澎湃的血。
    昨天晚上,他做了一个梦,两座小小的坟丘,被一场雨水淹了,浑黄的水漫延着无边无际……他想,他该回家了,给虎子和他娘上上坟。李力生老想着这个事儿,他想和水生请两天假,看见水生,他的嘴像被人抽肿了,实在张不开。
    老校工挑着一担粪水,一瓢一瓢往地里泼,畦子里的小白菜绿油油的一片,太阳在背上炙烤着,天说热就热了。李力生背着手过来了,花白的头发,被热风吹得有些凌乱。
    老校工说:“李校长,过来说说话儿。”李力生脸上犹豫着,站在地头上看了一会儿,从冬青丛里插过来了,老校工从腰上摸下烟荷包,结结实实按了一锅儿,递给李力生,李力生接过来。
    老校工笑眯着眼儿,说:“才种上几天啊,您看看,都十字棵了!李校长,小白菜啊,稀罕粪水,粪水一泼,灌上一遍儿水,提着芯儿往上长。”李力生不说话,吸了几口烟,红着脸儿咳嗽,老校工说:“味儿太冲了,你吸不惯,多吸两遭儿,就没辣味了。”
    李力生像是明白了啥,老校工像一个智者,他突然觉得惭愧了,他只知道老校工姓刘,叫什么,他一直还没问过呢。远处操场里学生们,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跳“忠”字舞,手里翻转的红纸扇儿,像一群翩然交尾的蝴蝶,在风里飘荡。李力生心里开朗了些。
    老校工说:“李校长,我教您种菜吧,庄户人好,天天跟庄稼打交道,少生不少气儿。”李力生咧了咧嘴,拿起地上的镢头,一镢一镢地刨起来,老校工笑哈哈的,“李校长,您啊不手生。世上的事儿,难也是庄稼活儿,难在哪里呢,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呀,得罪了老天爷,有您的苦头吃。说不难也是个庄稼活儿,不用请师傅,在地头上多抹两把汗珠儿,就出徒了。”
    李力生扶了扶眼镜,腰眼酸溜溜的,他站住了,说:“老刘,我还没请教您的大名呢,您在学校干了两年了吧,我啊,对不住您。”老校工说:“啥大名啊,庄稼人才不论及呢。我呀叫刘枣树,您听听这名儿,不响亮吧?老辈儿没文化,看见啥叫啥,俺村里,光叫狗剩的就好几个呢。”李力生笑笑,老校工说:“李校长,说心里话,老百姓日子难熬,心里痛快,比如说,您心里结了气,看见狗骂狗,看见鸡骂鸡,抽牲口两鞭子,心里啥憋屈也出来了。”
    两个戴红袖箍的人过来了,老校工眨了眨眼皮,说:“李校长,没有过不去的城门洞子,鼓书上说的韩信胯下之辱,张良圯桥纳履,您还记得吧,人啊,该小的时候你就得小,人在屋檐下,不能强出头,屋檐下藏不住老鹰,您呀,多往宽处想想,甭管啥事儿也捋顺了。”
    两个戴红袖箍的学生,嘴上毛茸茸的,眨巴着眼睛看着李力生干活,两人嘀咕了两声,一个站出来,大声喝呼:“李力生,你过来,听见了没有!”老校工说:“不通礼数的东西!天地君亲师,天下师傅排行老五,过去的皇帝爷见了师傅,还打躬作揖呢,哪有你们这班楞头没大没小的?”
    学生大声说:“刘枣树,你管不着!”老校工握着镢柄,气呼呼地说:“我咋管不着了,我是贫下中农。子不教,父之过,没王法的东西,回去让你爹娘好好教教你咋做人!”学生有些丧气,直着嗓子喊:“李力生!”李力生站起来,说:“老刘,别跟他们较劲了,我去去就来。”
    李力生跟着两个学生,进了革委会,水生冷淡地说:“李力生,你好难请啊!”李力生不说不笑,愣愣地站着,他看重的毛头小伙子,开始训斥他了。水生说:“李力生,你这老牌的国民党,是怎么混进党的队伍里来了?说!”李力生坦然地说:“凭着良心,对党的热爱,忠诚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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