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二章（02）
他吓了一跳，三年经济困难已经过去，刚刚恢复了生机，国家又要处在一场史无前例的变革之中。 报纸上的东西不可信，这些年形势变化快，六四年搞了一场“四清运动”，六五年紧跟着搞“社教”，水过地皮湿，一阵风过去，很快就平稳了。
李力生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，他想制止水生，学校是一块净地，还是不沾染政治好。抬起手敲了一下窗棂，很快被里面的口号声盖住了，李力生长叹一声，一定找个时间，跟水生谈谈，老师不守本分怎么行呢？
在操场碰上了明智，明智一脸苦恼，站在太阳地里，神情愣愣的。李力生过去问道：“明智，怎么没去上课？”明智苦笑着摇摇头，说：“学生们把我推出来了。李校长，这怎么可以，这怎么可以呢。”李力生拍拍明智的肩膀，意味深长地说：“山雨欲来风满楼，国家形势一日千里，明智，你跟我来一下。”
明智的心里很不平静，刚才的场面，让他心有余悸，他刚进门，学生们就开始起哄：“老师，我们坚决要求停课，否则，我们就罢你的课！”难道他的课有问题？他微笑着，问：“同学们，你们怎么了？学生不上课，工人不做工，农民不种地，国家就没有前程。”学生们大声说：“老师没觉悟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！”
明智耐心地说：“同学们，革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，等你们学业有成，等你们毕业了，再去革命也不迟呀！”学生们说：“老师不关心政治，不是好老师！”他没有话说，后面的学生猛然站起来，喊了一声：“打倒资产阶级学术权威！达到臭老九！”谁是臭老九？他刚要说什么，前边的几个同学，一拥而上，把他推出来了。
明智进了李力生的办公室，李力生把昨天的报纸递给他，说：“明智啊，这是个政治时代，这一次政治运动来得很激烈，批判《海瑞罢官》，就是一个信号啊。”明智看了一会儿，看不下去了，呆了一阵儿，说：“李校长，不能由着他们胡闹，学校怎么可以呢？”
下课的铃声响了，水生像踩着点儿进来的。李力生皱着眉说：“水生老师，我正要找你呢，咱们好好谈谈。”水生看了四叔一眼，冷冷地笑着，嘲弄着说：“没什么好谈的！李校长，我现在正式通知你，我们正在筹备成立三番工农学校革命委员会，可你不是革委会的成员。”
李力生很生气，脸上变了颜色，没想到他看重的董水生会领头闹事，不由气愤地说：“胡闹！水生老师，学校是学生们学习的地方，身为老师，你们在干什么！马上恢复教学秩序！”水生根本没把李力生放在眼里，水生说：“李校长，你们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，我正式通知你，从现在起，你不是校长了。”
明智再也听不下去了，水生怎么可以呢？他忽地站起来，恨不得扇水生两个耳刮子，他的手指僵硬着，骂道：“混账东西！你想造反？水生，你，你，你马上向李先生道歉！”
水生没生气，四叔是个胆小怕事的人，他郑重地说：“四叔，您说对了，我们就是造反！造资产阶级的反，造反动权威的反，造反动知识分子的反，**教导我们说，革命无罪，造反有理！”明智一个巴掌扇过去，水生没躲，耳边“啪！”的一声，像打碎了什么。明智想，我怎么能打人呢？我怎么打水生呢。
明智进了嫦娥的院子，屋里昏昏的灯光映上窗来，他的心里安慰了一些。嫦娥开了门，见明智失魂落魄的样子，吓了一跳，老四这是怎么了？不是紧要的时候，明智很少来家里坐，嫦娥心疼他。明智懊恼地说：“姐，刚才，我，我打水生了！”
明智眼里汪着两大颗泪，不安地看着两只大手，“我以为他会躲呢，姐，我不是真心打他。”嫦娥稳了一下神，说：“明智，你是长辈儿，孩子有错儿，该打！”明智仍没转过弯儿来，“姐，我不是有意打他，太气人了，这孩子！”
嫦娥端上一杯水，心说，老四忒老实了，说话颠三倒四，心里不知多难过呢。明智说：“他凭什么骂李先生？他骂李先生，我控制不住了。”嫦娥不知道明智说啥，她想，肯定水生闯祸了，水生啊，真让人不放心！明智喝了一杯水，情绪好了一些，脸色还没变过来，喃喃着说：“董家咋会出这么个逆子？姐，我对不住大哥大嫂，我没管好他。”
明智把前前后后的事儿说了一遍，嫦娥又疼又恨，咬着牙根儿说：“大哥老实了一辈子，咋出息了水生！明智，你打得对，我在跟前也少不了给他两下子！”明智说：“我心里堵得慌，给他一下子，透透气儿，真打了他，又不是个滋味儿。”
娟儿回来了，娟儿虚岁二十了，高高瘦瘦得身材，和嫦娥年轻时候一模一样，也在明智的学校里念书，过了麦季毕业。娟儿愣愣地看了四舅一眼，肩膀一拧，没理会明智，没头没脑在屋翻了一阵儿，一会出来说：“妈，家里有军帽吗？”
嫦娥没明白是咋回事儿，疑惑地道：“哪来的军帽？”娟儿嘟囔着说：“爸爸的军帽。”嫦娥说：“你爸爸多少年不当兵了？原先有一顶，给你小舅戴了。”娟儿不满意地哼了一声，嫦娥说：“没是没非找军帽干啥？”娟儿说：“反正我要戴！”嫦娥说：“你要是稀罕，给你三舅打电话要，兴许他给你找一顶。”娟儿不说话了。
明智想走，嫦娥说：“一会你姐夫回来，说说话儿再走，一年半载不来一回，咋说走就走。”嫦娥做饭去了，明智没事做，在屋里呆坐着。娟儿说：“四舅，以后不许您打俺哥！”明智不自然地说：“今儿我失了手。”娟儿嘟着嘴巴说：“失了手也不行。俺哥是学校革委会主任，打他就是犯法！”嫦娥在厨房里大声说：“娟儿，不许这样跟你四舅说话，没大没小！”娟儿紧闭着嘴巴，怪怪地看着明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