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一章（02）

    仁，明仁说不知道，仲森很生气，想跟明仁发火。淑云说给爹上坟的时候好好的，天寒地冻，地上的冻纹一条一条的，兴许是冻裂的吧。大哥长他八岁，二哥长他四岁，算起来二哥也是七十的人了，他的日子也不多了吧。
    他盼着孩子都来给他祝寿，董家的长子是明仁，明仁年年给他祝寿，不图东西多少，有份儿孝心比啥都强。今日见了明仁，明仁没言语，不会把他生日忘了吧？明和不会来，明义也不能来，明礼更不来，越想心里越发灰，不同往常了，人情越来越冷淡了。
    吃过晌饭，在天井里晒了一会儿太阳，明华娘像没事一样，戴着花镜翻着棉袄找虱子，不出豆腐？不买猪肉？咋一点儿盘算也没有？哼！偏偏是他的生日，要是明华娘的生日，他会提醒孩子们。一只芦花鸡在他跟前咕咕地刨食，仲森生气了，一烟袋没敲着芦花鸡，芦花鸡嘎地惊叫了一声跑了，明华娘该看见了吧？明华娘翻了翻眼皮儿，继续拿虱子。
    仲森说：“他娘，明智没说啥时回来？”明华娘说：“不年不节，回来做啥？”装不懂的，还是真不懂的？仲森更生气了，心烦地说：“水源想他爹了！”明华娘笑了一声，故意说：“我跟玉兰说，打听着有没去三番的车，让她娘俩去住两天，明智啊想孩子了。”仲森站起来，咳嗽了一嗓子，使劲儿跺跺脚，走了。明华娘说：“槐树底下早没人了！”仲森装作没听见，气呼呼地出去了。
    仲森出了大门，槐树底下果然没人影儿了，抱着袄袖子在街口站了一会，浑身冷飕飕的。钟琪过来了，说：“三叔，您咋站在风口上？”仲森说：“老四说回来呢，看看明智回来了没有。”
    这两天没见学田，说是让刘东民吓唬几句，不敢出来见人了。钟琪过去了，仲森想了想问：“钟琪，你爹咋样了？”钟琪愣着神儿说：“不咋样。平常没病没灾，一病起来不轻松。”仲森说：“没找个大夫瞧瞧？”钟琪说：“俺爹说，死了拉倒。”钟琪走远了，仲森啐了一口，骂道：“好个不孝的子孙！”
    仲森往明仁家去了，不知明仁有没有盘算。一进门儿，大嫂在太阳地里打盹，明仁屋里没啥动静，不由心里一沉。嫂子听见了他的脚步声，抬起头来说：“老三，学田病得厉害，你没过去看看？”
    仲森干巴巴地说：“看不看都一样，人还不如畜牲，没意思儿。明仁呢？”明仁娘说：“小满叫去打坟去了。”仲森心烦地说：“早一天晚一天一样见阎王，学田真会找日子？”明华娘说：“明日啥日子？”仲森咧了咧嘴巴，苦笑着说：“好日子，黄道吉日！”
    嫂子不说话了，眼皮也不抬，攥着一个玉米棒子，不紧不慢往下褪玉米粒儿。仲森没话找话地说：“嫂子，你进门五十二年了吧？你进门儿那阵儿，我记事儿了。”明仁娘的眼角红了红，说：“我比你大哥小两岁，比他多活了四年了。老三，你咋想起来问这个？”
    仲森害羞地说：“嫂子，我都六十六了。这两天，以前的事儿老在眼前晃。”明仁娘抬头看了看仲森，好像不相信，笑着说：“老三，我还拿你当孩子呢。我进门的时候，你还在咱娘怀里吃奶呢，我还想呢，这么大了还吃奶。”仲森笑笑说：“我是老生子儿，咱娘疼我，到了十三，还和娘一盘炕睡觉。”
    明仁娘恍然地说：“好似昨天的事儿，转眼五十多年了。你几月里生日？”仲森高兴地说：“还几月里呢，明日生日！”明仁娘不好意思地说：“你看看，老三，你不说我还真忘了。”仲森说：“人老了记性差，年轻的未必记着呢。我跟你说一声，明儿过去热闹热闹。大哥说走走了，二哥的身子也不好，过一个少一个了。”
    淑云手里提着一窄溜儿肉进了门，仲森和婆婆在天井里说话，笑着说：“三叔，三婶没出豆腐吧？忙不开，让婶子支应一声。”仲森故意冷着脸说：“不年不节，出啥豆腐？”淑云说：“三叔，您忘了？明儿是您老人家的好日子。六十六，多顺当啊。”
    仲森笑了，说：“淑云啊，还是你有孝心，你婶子早忘干净了！”仲森坐了坐，多亏淑云记着他，那帮没良心的，真是没指望。淑云说：“三叔，明智回来了没？”仲森说：“没呢，回来也得下半晌儿。”仲森出了门儿，径直往大路上去了。
    太阳还有一竿子高，黄苍苍的光线照在无边的雪地上，风迷离地吹着，一团一团的雪雾，像轻烟一样贴着地面飞窜。仲森站在路边，朝路上瞭望着，官道上的雪化尽了，一条灰黑的路往远处延伸，路上没人影儿。几只失群的鸽子，刷地一声从头顶上飞过去，天上一片两片云影，像在动又像不动。
    明智真不回来了？肚子里好像有一口气憋着，到底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啊！仲森往回走，走了几步站住了，前边有个黑影儿，他心里一下子热了，黑影儿慢慢地大，越来越清晰了。像明智又不像明智，他在路边蹲下了，往烟袋里按了一锅烟，吧嗒了两口，手指很快冻木了。是明智，董家的孩子，走路的架势，不摇不摆，精神着呢，他一眼认出来了。
    明智到了跟前，爹在路边蹲着，心里的火焰一下子窜起来了。明智说：“爹，不用等我，天多冷啊！”仲森接了明智肩上的包裹，放在自己肩上，说：“空着手多好，老远的路呢，累着了吧？”
    爷儿俩回家，水源在天井里玩，仲森笑哈哈地说：“水源，看谁来了！”水源一下子扑到明智怀里。进了屋，明华娘悄声说：“你爹念叨你呢，盼着你回家，眼都盼花了。”明智打开包，拿出两瓶儿酒，把一包儿糖果，塞在水源手里。仲森笑着说：“看看，乱花钱！明智啊，爹不图你孝敬，让爹见个面儿，比啥都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