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一章(01)

    炎帝神农氏，长于姜水。 始教天下耕种五谷而食之，以省杀生；尝味草木，宜药疗疾，救夭伤人命。——《帝王世纪》
    第九十一章
    一九六六年春天，来得比往年迟，过了惊蛰，天气仍没有转暖的迹象，严冷依然没有过去，地里的粪上严了，一堆堆散落在白茫茫的雪地里，像一片毛里毛躁的坟地，眼瞅着到了节气，下不了地，庄稼人的心里，开始沉不住气了。
    三官驾着骡车往村里赶，车上满载着犁铧、镢头、马掌，用稻草包裹着，上边扣着一口大锅，像拉着一个巨大的黑乌龟。太阳黄苍苍的，风在耳边嗖嗖地响，麦苗儿从雪地里拱出来，一丛丛柔弱的绿色，在风里抖擞。到了村口，看见一辆大车往这边赶，走近了，原来是明仁。
    三官加了一鞭子，老骡子跑累了，呼哧呼哧喘着气。明仁的车到了跟前，像是跟他说话，三官想起自己戴着耳套，忙摘了耳套，明仁停下车，拽着骡嚼子问：“那边有没动静儿？”三官也吆喝住牲口，从大车上跳下来，脚冻木了。
    三官在路上跳蚤似的蹦了一阵儿，脚上有了些热气，哈着手说：“冻草鸡了！你想听啥动静儿？一个天下，没两样儿节气，一路上没见地里有一个人影儿，往年不过雨水，太阳一烘就开冻了，今年节气反常。明仁，天变人也跟着变，不定上边又有啥说头呢。”
    两人倚着大车蹲下了，反正地里没活儿，三官看着明仁搭在路边的骡车，问：“还没上完粪？”明仁苦笑着说：“稀罕！哪来的粪？打扫了一遍院子，俗话说，家土强似野粪。管不管用，孬好扔在地里吧。”
    三官说：“我说呢，家里没牲口，一冬攒几车粪是有数的。”三官从怀里掏摸了一阵儿，摸出半盒儿哈德门香烟，数了数，二一添作五，两人分开了。点上烟，吸了几口，烟绺很快融在雪光里了。
    三官笑眯眯地说：“我看见立田了，非让我家去吃了饭再走。没敢去，商店里货不凑数儿，等着人家进货，哪敢动窝？立田把身上的烟扔给了我。”明仁感叹地说：“立田忒老实，多少年了，没功劳有苦劳，咋说也该动动窝了。”
    三官说：“他一句话，老车还有不答应的？立田要面子，开不了金口。”明仁站起来，说：“回去喝口水，暖和暖和身子。”明仁上了车，摇了摇鞭梢子，骡车嘚嘚地跑开了。三官赶着骡车跑了几步，想起了什么，回头说：“明仁！”明仁跑远了，三官笑了笑，车子进村了。
    三官到了碾棚跟前，霍老三揣着孙子在太阳地里晒太阳，听见骡蹄儿声，忙转过脸来，招呼道：“三官，路上雪化净了没有？”三官勒了勒缰绳，说：“刚化出路影儿来。三叔，好自在啊！”霍老三笑着偏了一下头，往碾棚里努着嘴巴，说：“明兰在碾上推碾呢。孩子离不开怀，抱出来风凉风凉。”
    明兰头一个孩子是闺女，叫妮，这一个是小子，三个月的孩子，霍老三天天抱出来显摆。三官往前走了几步，霍老三嘎嘎地叫唤开了，一边叫一边跳，裤裆里像跳进了一个蛤蟆。“尿了！哈哈！泚了我一肚子。”
    跟前的人，看着霍老三的模样儿，笑着说：“霍三叔，孩子尿是圣水，你那根老蚕有救了！这神水不能撒了，比酒壶里的有味道。”霍老三喜滋滋地说：“敢情！要是尿在酒壶里，老子杀只鸡，好好喝一壶。”
    明兰赶紧从碾棚里出来，大家说：“明兰，快回家杀鸡去吧，你公公想沾沾观音菩萨的圣水。”明兰笑着把孩子从霍老三的裤筒里拔出来，捂到自己怀里，霍老三紧了紧裤腰，躬身进了碾棚，回头说：“你娘儿俩回去吧，我推一遭儿就走。”
    大家都很羡慕，说：“明兰，你公公真疼你。”明兰笑着走了。刘老成嘴碎，风凉话比谁也现成，唧唧咕咕笑了两声，说：“公公背着媳妇儿过河，好心没好报。”跟前的人笑着说：“老成，你背了儿媳妇几回？”刘老成说：“少说没用的，媳妇儿是咱背的？没王法的东西！”明兰只当没听见，眨眼的工夫走远了。
    明儿仲森生日。俗话说，六十六，要吃女儿一刀肉。半个月前前，仲森就盼这个日子，到了跟前，反倒不自在了。掐着指头算了算，大哥走了六年了，六年一晃过去了。年前上老林给爹圆坟，大哥的坟头上，不知啥时裂了一道口子，添了几锹土，土簌簌地顺着缝儿流进去了，他怕惊动了大哥，也没敢再往上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