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章（05）
小满捂着眼睛，说：“爹，快提上裤子吧，丢人丢到家了。 ”学田弯腰把裤子提起来，红着脸说：“啥脸不脸的，老子的脸早卖到戏台上了。”刘老成嘿嘿了两声说：“学田，今儿露脸了，好大一张脸！”花田在人空里说：“爹，你少说一句行不行！”
明兰似睡非睡，隐隐听见有人说话，想睁开眼，眼皮千斤般沉重。耳边像是娘的说话声，一阵长长地叹息，娘说：“这下定远把咱明兰坑苦了，往后说婆家，谁家不避讳呀？”爹说：“随人家咋说，没过门儿。”娘说：“找老麻子看看八字，老麻子死早了，老麻子连个承续的人也没有，谁知有没妨碍？”爹说：“那一套不信也罢。当初，老麻子还说明智和玉兰不相应呢，不也过得好好的？”娘不说话了。
明兰心里糊涂，定远有啥事儿，咋会把我坑了呢？转念一想，爹娘对这门亲事不满意，不说霍家穷得掉渣儿，霍老二和大姐的事儿，也够牙碜人的。想了一阵儿，脑子里像被啥塞满了，只觉得昏沉，又睡过去了。
睡梦里好像有隐隐的锣鼓声，心说，不知谁家娶亲呢？又是轿子又是马，也够铺排的！一会儿，娘捧着妆奁盒儿笑嘻嘻地进来，笑骂道：“死妮子！临上轿了，还没扎耳朵眼儿，快梳头吧。”
刚披散开头发，二大娘进来，手里攥着一包石灰面儿，一根线绳儿，笑着说：“先开脸吧，脸上毛茸茸的，哪像新媳妇儿。”少不得把头发挽起来，二大娘往她脸上扑了一层石灰面儿，不知怎的，石灰面儿一下子变成了胭脂，二大娘说：“你看俺闺女俊的，比鸡冠花多了些鲜亮，比牡丹花多了些水灵，仙女下凡似的。”
一会儿，嫂子捧着一顶凤冠进来，包金的珍珠，镶银的宝石，闪着夺目的光。嫂子说：“为借这一顶凤冠，我跑了多少冤枉路，腿也跑细了。妹妹，你可千万仔细着些，碰坏了哪里，嫂子可没法和人家回话。”明兰刚要和嫂子说话，大姐挤进来，怀里抱着一面明晃晃的铜镜子，抱怨着说：“啥时候了，还相信这个！为了找着一面镜子，差点儿把人家的房子拆了。”
娘说：“啥也稀罕了，原先谁家没面铜镜子？五八年收了去，不定造了子弹呢。这东西没啥用场，避避邪气，用完了再还回去。”姐姐嘟囔着说：“我结婚的时候，啥也没有，您有偏有向。”娘说：“明美，甭跟你妹妹计较，哪有一天念两本皇历的？当姐姐的该让着妹妹才是！”明美红着眼圈说：“我又没说别的。”
水莲笑嘻嘻地抱着一个小包袱进来，围着明兰看了一阵儿，说：“哎呀！小姑，你比公主还俊。”嫂子笑着说：“你见公主啥样儿？就知道瞎说。快拿出来，让你小姑看看。”水莲开了包袱，拿出一件红艳艳的蒙头红，四角里金线绣着蝙蝠，中间一大朵牡丹，又吉祥又富贵，大家都说好看。
水莲说：“霍家到处借秤呢，哪有现成的？王跃全扛出一杆大秤来，别说挑蒙头红儿，当檩条儿还差不多。”大家笑了一阵。外边锣鼓喇叭唢呐响成一串，明兰又羞又怯，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。娘催促着说：“小姑奶奶，你快点儿吧，轿子一落地，一步就得踏进去，等长了不吉利。”
水莲和明美把她扶出来，娘在后边嘱咐说：“下了轿子别沾地皮儿，他霍家没几丈红毡，你只管等着。”明美说：“哪有事变理不变的？不出大格儿就行，计较起来没有完。”到了大门口，轿子让人抬走了，鼓手班子也一路吹打着远去了，娘满脸疑惑地说：“霍家唱得哪一出？谁家有空着轿子回去的！”
话没说完，定远抬脚进来，破衣烂衫，浑身水漉漉的，哪有半点成亲的样儿？娘生气地说：“你霍家咋回事儿？没吃过猪肉，还没见过猪跑！”霍定远哭着说：“婶，我和明兰的事儿黄了。我应了远路里的差事儿，怕耽搁了明兰，来跟您说一声，您老别见怪。”
明兰恼了，一把掀了蒙头红儿，揪住霍定远的领子，红脸白赤地问：“霍定远，我董明兰横竖要脸面的，反悔了，也轮不到你说话，你把话说清楚！”霍定远说：“咱俩没缘份儿，明兰，你找个好人家吧，富贵日子等你呢。”霍定远说完，扭身走了。
明兰吓醒了，原来是一个梦，不觉额头上大汗淋淋。明兰怔怔地想了一阵，脑子里一团雾，昏昏沉沉，啥也记不起来了。窗纸上一团昏黄的太阳影儿婆娑地动，看样儿时辰不早了，她想爬起来，身子软软的，只好又躺下来。
淑云急急忙忙进来，悄声问：“妹妹咋样了？”明华娘小声说：“浑身热的火炭似的，满庄里找了一块生姜，给她发发汗，躺了一阵儿了。丧事上咋样了？”淑云压着嗓子说：“成殓好了，等着出殡呢。霍三叔的意思儿，让妹妹过去送他一程，鞠个躬也行。您侄子让我过来，一来看看妹妹，二来听听婶子的意思儿。”
明华娘深叹了一口气，眼泪簌簌地下来了，哽着嗓子说：“定远这孩子也是个没福气的，你妹妹哪一样埋没了他？送不送一样，两家里没婚书。你妹妹这样儿，万一添了症候，不让婶子活了！”淑云说：“话是这么说，没进他门里，咋说也在理上。定远救了妹妹两遭儿，恩情大过天去，送他一遭儿也在理上，过罢了人情，往后就没有瓜葛了。”
猛听见帘子一响，抬头看时，明兰一手抓着门框，一手拿着块手帕儿，两眼垂泪，呆呆地看着淑云。淑云吓了一跳，两天没见，明兰变了人似的，脸上早瘦脱了形，饱饱满满的脸庞儿，立见陷了下去，明兰是个响快的人，这阵儿一分说话的力气也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