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章（02）

    霍老三站起来，跄踉着走了两步，抹着眼角，祈求地说：“明杰，派人好好找找定远吧，人没了，我要见个全尸。 ”王跃全在门板上喊：“董书记，找到了！”果然，门板上躺着一个人，打捞的人跳进水里，凫着水把霍定远推过来。霍老三又是一通儿大哭，眼泪鼻涕乱飞。
    社员们七手八脚把门板拖上来，霍定远仰面躺着，鼻子眼里灌满了泥沙，衣裳被树枝儿刮烂了，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。霍老三伏在定远身上，嚎啕了一阵儿，被大伙劝住了。明杰问：“三叔，您有啥要求，只管说。”霍老三咧着嘴说：“人没了，啥要求也不顶用了。明杰，给他置办几件儿新衣裳吧，棺木厚实一些。”
    霍定远的灵停在老槐树底下，临时搭了一个灵棚儿，尸体泡了一宿，霍定远又白又胖，年轻人不敢守灵，派了学田刘老成几个人，学田和霍家有仇，明里不愿给霍定远守灵，推说有臭味儿，吃饭恶心。王跃全说：“学田，你啥成分，忘了！我给你们弄几斤白酒喷喷。”学田怕惹是非，只好应了。
    学田挥着蒲扇，轰赶着苍蝇，和刘老成几个人抽烟拉呱。学田说：“霍家合该有一劫，有老麻子的时候，说霍家宅子不好。老成，谁家的宅子不是负阴抱阳，左青龙右白虎，霍家的院子呢，大门儿北向，正好和咱调了个个儿。咱还以为霍老二没娶上媳妇顶了呢，霍老三不仗义，有善因就有善果。”
    刘老成说：“学田，积点儿口德吧，人死为大，你跟霍老三有仇，霍定远没招惹着你。”学田呸地吐了口痰，斜了灵床上霍定远一眼，冷笑着说：“霍定远也没想着老子给他守灵，当初老子站台子，霍定远背后一脚，差点把我的胯子踢下来。”
    刘老成说：“学田，闭住你的臭嘴，台子在跟前，你再上去站站？学田，成分别着呢，不说话短不了你的舌头！”老成为学田好，学田吧嗒了半天嘴，说：“老成，霍老三给了你啥好处？”刘老成吐了一口，说：“学田，你这人忒不厚道，嘁，编排一个死人！”
    仲森老远过来了，胳肢窝里夹了一卷儿纸，学田鼻子里使劲儿哼了一声，小声嘟囔着说：“仲森来吊孝了，倒行孝呢，哪有给晚辈儿吊孝的！明兰小模样儿不差，可惜命相不好，搁过去，就是望门寡，谁敢娶啊！”刘老成喘了一声粗气，学田的嘴吃了屎，懒得搭理学田。
    仲森的眼角挂着泪水，到了灵床跟前，蹲在在霍定远的脚头上，点了两刀纸，一时间眼泪鼻涕横飞，说：“定远，你是有良心的孩子，给我担了一春一夏水，不是你短命，两家就是亲戚了。”仲森烧完了纸，老成说：“三哥，定远把明兰坑了，别难受了，过来坐坐。”
    仲森没言语，背着手走了，学田冲仲森的背影说：“仲森心眼儿没长正，我跑了几趟，一会说老婆当家，一会说闺女做主，没正辙儿，一句囫囵话也没有，霍老三怪我图他家的酒席。我学田啥场面没见过？”
    刘老成说：“学田，你这把嘴呀，不说话还能死了！老鸹落到猪腚上，光看见人家黑了，没看见自己黑。没少喝霍老三家的母鸡汤吧？”学田眨巴着眼，说：“霍老三媳妇饭食不好，鸡汤咸得没法下嘴，我顶了个名儿。”
    王跃全送过来二斤白酒，每人喝了一口，学田一把把瓶子夺过来，使劲儿啁了一口，说：“有多少也不够大伙喝的，我喷喷吧。”学田对嘴儿灌了一气，喷出来的只有一绺淡淡的白雾，刘老成咽着唾沫说：“学田，少灌一口，别烧断了肠子。”学田吧嗒着嘴巴说：“水往低处流，不敢仰头，一仰头灌到嗓子里去了。”
    刘东民从三番截回几丈白布，几丈青布，几斤黑乎乎的烂棉花。八里洼的媳妇里头，论活儿数得着淑云，她敢下剪子，从霍家找来定远的几件儿旧衣裳，从头到尾拃量了一遍，尺寸在淑云心里了。刚下完雨，院子里湿乎乎的，炕上摆不下，找了几张旧苇席，当院一铺，几个女人坐在席子上。三官媳妇、明美、小满，几个手把好的女人，让刘东民招呼过来。活儿不少，急等着下葬，人手儿不够。
    刘东民见三官媳妇瞪他，脸一红放下青布想走，淑云说：“老刘，你快去叫钟琪媳妇，人少了赶不出活来。”小满给淑云使眼色，淑云没理会，小满跟她说过的话，她早忘了，钟琪媳妇清亮亮的一个人，谁会往不好的上头想？三官媳妇没好气地说：“不劳老刘大驾，我跑一趟。”老刘冲淑云呲了呲牙花子，算是笑了。
    淑云拿过棉花来看了一眼，气呼呼地说：“老刘，全是霜桃儿花，霍定远一条命不值二斤棉花钱？”小满说：“你也忒会算计了，一肚子木炭，黑到底了！”刘东民瞪着眼说：“你们冤枉我了，棉花是国家紧控物资，这点烂棉花儿，还是白区长亲自开的条子呢。”
    淑云下了剪子，多出几尺布来，明美说：“嫂子，给定远他娘做件儿送老的吧，今儿发昏了，不定哪一天闭眼，家里一寸布丝绺也没有，一口气上不来，还不老在光炕上！”淑云说：“还是妹妹想得周到。”三官媳妇把钟琪媳妇叫了来，淑云说：“钟琪媳妇儿，你手把利落，棉衣领口腕子是你的，小满和明美只管棉衣裳。”钟琪媳妇低着头，一句话也没有，小满狠狠地瞪了嫂子，朝地上啐了一口。
    活儿上了道，淑云摘着身上棉花绒儿，说：“麻利着点儿，别粗针大线，土衣裳不假，不讲究不行。”明美说：“走你的吧，谁还分不出轻重来！”淑云说：“嫂子，咱俩去看看霍三婶子，有活儿帮她一把。”三官媳妇佩服淑云想得周到，两人往霍老三家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