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章(01)
故道大,天大,地大,人亦大。域中有四大,而人居其一焉。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——《老子》
第九十章
这几天,明兰身上不干净,凉水一激,血在身体里淤住了,小肚子里像塞了一块冰,下半身冰凉,脑子里像一团雾。明华娘给她换衣裳,一边掉泪一边骂:“小姑奶奶,你让我操心操到啥时候,一个浪头打过来,十条命也没了!”明兰头里发懵,昨晚不知咋回家的,她只记得坝子上,黄洋洋的一汪水,她在水里挣扎,一只手把她推出来了,别的事儿,她一点也不记得了。
爹娘一宿没睡,外面的雨,像戳在地上的麻秆儿一样,闪电一个接着一个,街上不停地晃啷着锣声。雨声里似是有人喊:“老少爷们,千万不能睡觉啊,赶紧把门板儿卸下来!”娘嘴巴哆嗦着说:“他爹,坝子上决了口子咋办?”爹说:“不怕,有老车呢。”
明华娘在灶王爷的神龛上点了一炷香,一个劲地磕头:“灶王爷呀,您可不能让家里落难,保住坝子吧,啊!”爹说:“坝子上的事儿,灶王爷说了不算。”娘说:“神灵都通气儿,灶王爷和龙王都是天上的神仙。”
爹不说话了,明兰听爹娘说话,一会儿糊涂,一会儿明白,一夜似睡非睡,到了天明,雨停了,天上放出一丝晴光来。娘坐在炕前,摸着明兰滚烫的额头,红着眼圈儿说:“明兰,昨夜里谁把拉上你来的?可不许埋没了人家,娘给恩人磕个头去。”明兰想了半天,说:“谁知道谁呀,一坝子的人!”明兰娘啧啧着舌头说:“也不知谁当了冤大头呢,救了人,连个影儿也没留下。”
明兰想了一阵儿,说:“好像定远在我跟前。”明华娘说:“你俩缘分不浅,先前人家救了你一命,秋后你过去吧。”明兰头脑昏沉着,说:“娘,我想喝碗红糖水。”明华娘说:“闺女,这稀罕物娘上哪儿淘换去!”明兰不说话了。天井里的积水,还没退下去,檐角的滴水,叮咚作响,街上的流水声呼啊呼的,云彩被风头卷着,贴着屋面往东飞窜,老天开始回云了。
明仁高挽着裤腿进来,眼里都是血丝,进门就问:“明兰咋样了?”明华娘红着眼圈说:“明仁啊,你妹妹拣了一条命!”明仁的脸阴得很厚,仲森问:“水退下去了?”明仁说:“总算退下去了。”明仁往里间看了一眼,明华娘叹了一口气,说:“你妹妹刚迷糊着,说了一夜胡话。”
明仁红着眼圈儿,说:“婶子,定远,过去了。”明华娘呆呆地看着明仁,愣愣地问:“没上文没下文,定远上哪儿去了?”明仁的泪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,说:“昨夜里为了救妹妹,一头扎到坝子里去了。”仲森搓着手,不停地说:“这孩子,你说,这孩子……”明华娘把里间的帘子放下来,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,使劲儿捂着嘴巴,不敢放出声来。
仲森说:“定远不像他霍家的种儿,不为了他老子,你妹妹早过去了。”明仁抹着眼角,说:“车书记在坝子上捞人呢,一早上了,还没见尸首呢。”明华娘哭着说:“明仁,你说这事儿咋办啊?一辈子的情分欠下了,还不清的人情债啊。”明仁说:“霍三叔急疯了。”明华娘流着泪说:“老三媳妇知道了,命也没了。明仁,这事儿先瞒着你妹妹吧,顾活的不顾死的。”
一会儿,淑云也过来了,说:“他爹,三官找你商量事儿呢,你快去看看吧。”明仁呼啦着水走了。淑云小声问:“咋样了?”明华娘又捂了一阵儿嘴巴,眼里落下泪来,说:“你妹妹啊,连惊带吓,身上又不好,我怕你妹妹落下病根儿。”仲森闷着头吸烟,问淑云:“谁发付他?”
淑云说:“三官说村里发付,给他开个坟,棺木不现成。”仲森看了外面的老榆树一眼,说:“你跟明仁言语一声,把老榆树伐了吧,能出一副棺材板儿。”淑云说:“霍定远为护坝子没的,用不着咱发付,车书记答应了,公社给他上报革命烈士呢。”淑云挑开帘子,往里看了一眼,小声说:“先别让妹妹知道了,接连两遭儿,谁也受不住。”
霍老三坐在坝子上,像个泥人儿,眼窝里泪水,涌泉似的,吧嗒吧嗒往下掉,一句话也没有。明杰守着霍老三,怕他一时想不开,流着泪劝说:“三叔啊,您先回去吧。定远没了,我对不住定远!”
坝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,一片黄苍苍的水面,起着粼粼的细波,云贴着水面飞掠,远处几个人踩着门板儿,拿着长长的钩子,打捞霍定远。霍老三终于说话了,“我等着定远回去吃饭,别劝我,谁说也没用。”车耀先和刘东民往这边走,刘东民说:“车书记,霍定远兴许从泄洪闸溜下去了。”
一夜之间,车耀先像老了许多,满脸的胡茬子,眼窝陷下去了,腿一瘸一拐,走路很吃力,刘东民的话像是没听见,到了霍老三跟前,老车说:“东民,把霍老三背上,先让霍老三回去吃饭。”
刘东民一哈腰要背霍老三,霍老三一个激灵爬起来,在坝身上跌跌撞撞跑,边跑边喊:“——定远!回家吃饭喽!哈哈!”霍老三朝坝子嘎嘎笑了一阵,仰面倒下,眼白一翻,人事不省。
霍老三像一条死泥鳅,紧闭着眼睛。车耀先跪在地上,拔了明杰头顶的发卡,扎在霍老三的人中上,霍老三嘴上冒了两滴乌黑的紫血,慢慢苏醒过来了。车耀先眼里有一团泪雾,说:“老三,想开吧,定远是好样的!”霍老三喘息了一阵儿,抓着车书记的胳膊说:“车书记,定远是为革命牺牲的,没错儿吧,算不算革命烈士?杨志远裆里挨了一枪,还是荣誉军呢。”
车耀先说:“老三,你放心,定远不但是革命烈士,大家都要像他学习,村里给他开个追悼会,好好发付他。”霍老三想了一阵,哭着说:“我咋和定远他娘说?他娘还有半条命。”明杰哭着说:“三叔,定远是村里的功臣,公社给他立通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