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九章(08)
车耀先躺在炕上,无法睡宁。腰酸背疼,两条伤腿一会儿火烧火燎,一会儿像在冰窟窿里一样,针扎似的难受,关节里像无数牙齿在咬。起来点上艾叶,灸了一阵儿,伤痛慢慢平复了,躺下来依然睡不着,耳朵里似有刷刷的雨声,伏在窗户上听了一会儿,原来是风掠树梢的声音。
车耀先下了炕,在天井里凉快,轻风徐扬,天空华灿,三星在屋顶上闪烁着清虚的光辉,村里静极了,今夜里没事儿吧?他又躺下了。民兵们不知上了坝子没有?三官会不会在村里察看呢?他心里不安起来。
省里的工作千头万绪,过些天一定回去,开一个会,了解了解情况,然后向中央作一个全面的汇报。在省委工作的几年时间里,他还没到过北京呢,他这个省委副书记,基本是挂名的,省委一个文件停了他的职,到现在他仍不明白,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?高书记不明不白地走了,他又不明不白地上来了。
下个月吧,把夫人调过来,现在他是省委书记了,两地生活太不方便了。车耀先把前前后后的事儿捋了一遍,心里慢慢踏实了,先睡眼,后睡心,慢慢地睡着了。
到了后半夜,屋顶上起了一个炸雷,“咣!”一阵电闪划过去,又是一阵雷声,车耀先打了一个激灵,反射地坐了起来,顷刻间,外面的雷声响成一串,闪电蛇信子一样乱窜。没听到雨声,但是雷声,就在头顶上,大雨眼看到了。披上雨衣,找了把铁锹,车耀先来不及多想,跛着一条腿冲出了房门。
起风了,风很大,榆树梢儿呼呼地响,天井里漆黑一片,什么也看不见了,风冷嗖嗖的,闪电的弧光里,亮晶晶的雨点儿,像一片珍珠,铺天盖地砸下来。车耀先好不容易摸到了一根棍子,跌跌撞撞往外走。
到了街口上,铜钱大的雨点儿,乱箭似的射下来,三官提着一个灯笼,在雨地里飞跑,跑一步敲一下锣,雷声盖住了锣声,锣声沉闷喑哑。到了车耀先跟前,灯笼闪灭了,三官捧着嘴巴说:“车书记,您千万慢着点儿,路上滑。”车耀先说:“快去吧,挨家挨户地叫,一定把大家叫起来!”车耀先让雨水灌了一口,光看着他张嘴,车耀先说啥,三官一句也没听清。
明杰一夜没睡宁,心里发毛,总觉得有事儿,半夜里起来了一次,满天灿亮,天河里的星星像灯笼似的,闪闪灭灭,不像有雨的样子,回去躺下了。张楚在睡梦里懵懂地说:“姐,赶紧儿睡吧,啊!车书记又不是神仙。”明杰说:“小张,车书记交给你了。千万不能出事儿!”张楚嘟囔着说:“知道了!一个个神神道道,也不知哪一炉香没烧对。”
明杰躺了一阵儿,身上黏黏乎乎,炕席子水汪汪的,哪儿也不自在。今儿早上起来担水,水缸上水漉漉的,娘说:“今明两天有大雨,水缸返潮返得这么厉害,准没好雨下。”
吃过晚饭,她到坝子上转了一圈,明仁领着基干民兵,提着灯笼在坝子上晃来晃去,本来她想让大家撤回去,劳累了一天,再好的身子也熬不住,跟明仁一说,明仁不同意,说:“听车书记的吧,他能呆几天!”
从坝子上回来,碰见车书记,车书记拄着一根棍儿,一瘸一拐往坝子上走,明杰说:“车书记,您别上去了,民兵都在坝子上,没啥事儿。”车耀先说:“明杰,你把值班的挨个查一遍,下不下雨,只在今明两天。”
明杰躺了一会,好像街上有锣声,仔细听了,风摇树梢,屋檐上的泥土,落在脸盆里。迷迷糊糊睡着了,不知啥时候,一阵风声把她摇起来了,刚刚披上衣裳,一个炸雷“咣!”地落在树上,眼前一阵儿火光,树头儿整个落下来了,她的心扑腾了一阵,把张楚晃起来,张楚心烦意乱地说:“刚做了梦儿,怎么了?”
张楚的话还没说完,又一个雷在头顶炸响了。张楚一个骨碌爬起来,明杰一惊跑到院子里,说:“小张,快去看住车书记,千万不要让他上坝子,听明白了没有!”张楚出去的时候,明杰早跑没影子了。
风声雨声波涛声,人声鼎沸,坝子上一时乱套了。车耀先一跌一爬上了坝子,明仁指挥着大伙儿,往水里放笆子,坝子里像开了锅一样,激起的水花一人多高,大伙儿不敢靠前。急雨乱箭一样,咔嚓咔嚓的雷声在头顶上不停地炸响,把民兵手里的灯笼震灭了。
借着闪电的弧光,车耀先浑身都是泥水,脸上的血道子,像一条红色的蚯蚓慢慢爬动,明仁心疼地大声说:“车书记,您脸上咋了?”车耀先大声问:“明仁,刮得啥风?”明仁说:“——东南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