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九章(02)
明兰进来了,拾起鞋底攮了两锥子。明华娘问:“走了吗?”明兰没好气地说:“我烦他,没是没非,少往家里钻!”明仁说:“明兰,抽空儿你过去看看,婶子稀罕细食儿,她还能活几天。”明兰没吱声,大哥的话,她从不反驳。仲森说:“兰,你大哥说得对,好年好景儿,年底我就打发你过去。”
明兰装作没听见,依旧抿着嘴巴低着头纳鞋底。明仁说:“明兰,定了亲,就是一家人了,孝敬公婆,侍奉老人,没人说闲话。”明兰说:“哥,明儿我过去。你和嫂子说,她要过去,也等我过去了再说,嫂子眼窝浅,家里脏得插不下脚去。”明仁欠身走了。
这些天社员排涝,地里像藕塘,追肥啦,划锄啦,进不了庄稼地,啥活儿也不能干。吃了饭,车耀先出来,到了碾棚跟前,学田坐在树荫里打盹,老车过去了。学田和媳妇吵了一架,赌气出来了。没为多大的事儿,两口子打仗,差不多话赶话儿,一句不投己,说几句置气抬杠的话。
媳妇烙了一大张油饼,比锅盖还大,这个节俭的人,不会过日子了。学田说:“他娘,该省俭还得省俭,半囤麦子吃几天?秋庄稼长得不差,有模有样,不进家门不算收成。”学田媳妇的脸耷拉下来了,说:“你少教训我,上一遭儿省吃俭用,省出了个富农,再省下去,你弄个地主当当!”
学田咬了两口油饼,扔下出来了。不怨老婆不会过日子,世道变化快,学田媳妇怕了。太阳从树影里透过来,晒在学田身上,睡是睡不着,眯着眼儿想心事。今儿在碾棚跟前碰上大儿媳妇,钟琪媳妇一拧身子过去了,没看他一眼,狗日的,眼里还有没老子!
老车在学田跟前坐下,说:“学田,没吃饭吧?”学田一睁眼,见是老车,慌忙爬起来,说:“气也气饱了!老车,您在谁家吃的?您多好啊,吃百家食儿。”车耀先笑笑说:“志远家里。”学田问道:“老车,政策不变了吧?您给我个实在话儿,整天变来变去,庄稼人魂儿也变没了。”车耀先说:“中央农业‘六十条’下来了,三十年不变。”
学田想了想,说:“三十年?去他娘的,三十年,我早化成尘土了。老车,我吓怕了,那年把我绑在戏台子上斗了一宿,斗完了,天也亮了,腿肚子朝哪也忘了。”两人抽了一会儿烟,学田说:“老车,您在八里洼住了多半年了,回去吧,省里离了你玩不转,啥时候回省里上任?”
老车说:“快了。”学田说:“老车,上任去吧,给庄稼人撑撑腰,壮壮胆儿。”老车站起来,往坝子去了,学田说:“老车,您去哪儿?满地里太阳白花花的。”车耀先没言语,往前走了,学田爬起来,说:“我和您做个伴儿。”
坝子上有风,**辣地吹,地上湿气重,像在蒸笼里似的。坝子里的水汪洋着一片黄苍苍的水汽,风一吹,黄色的波浪,一层层涌过来,舌头似的舔着坝身。坝子少说也有二里地长,远处和天接住了。
车耀先坐在坝身上,满坝子的水不停地涌荡,慢慢眼晕了。学田赶过来,在坝身上坐下,撩起衣摆儿忽扇着风。车耀先问道:“学田,坝子咋样?”学田摇着头说:“好啊,等浑水落下去,就能下水了,多好的澡堂子啊。”
车耀先笑笑,学田没说实话,摇着头说:“刚进入雨季,今年雨水勤,一个碗里能盛多少水?”学田狡黠地一笑,说:“老车,您替古人担忧呢,老天爷有数儿。咱庄里供着龙王爷呢。”车耀先说:“学田,坝子凶险啊。”学田哧地一笑,说:“老车,您扒扒我的头皮看看,从里到外,高粱花子咕嘟咕嘟往外淌,嘴巴不在自己脸上,舌头早让人掐了。”
车耀先沉沉叹了一口气,说:“学田,有啥办法?说说。”车耀先认真的样儿,不像开玩笑,老车一说,学田心里打了个哆嗦,怨不得老车不让闸坝子呢。学田在坝身上走了几步,立住了,打着眼罩朝远处望着,说:“老车,我和您想得不一样儿,不怕落雨,就怕起风。起了东南风,风舔坝子,不用多了,有两天,坝子就悬了。”
学田就是学田,肚子里有浑水,也有泉水,牲口贩子比别人多一百个心眼儿。学田说:“入秋东南风,一直到落霜才转风向。老车,您是个明眼的,坝子凶险,早作打算吧。”车耀先点点头。
程部长给他找了一个闲职,过了雨季,他该回到省里去了,他不放心坝子。车耀先和学田回到碾棚跟前,王跃全伸着脖子等他,老王说:“车书记,我刚要上坝子找您去呢。”车耀先疑惑地问:“啥事儿?”王跃全说:“程部长过来了。”
到了公社门口,果然看见门前停着辆“两头平”,王跃全跟着车耀先后面说:“车书记,一准有好事儿,程部长专程来的。”车耀先进了院子,程部长从办公室里迎出来,笑着说:“车书记,小程前来接驾。您呀,就是闲不住!”
车耀先一愣,之前,程部长一直喊他老车,这回咋变了称呼?他笑笑说:“我是下放干部,老程,省里有什么指示,尽管说。”两人进了屋,明杰也在。明杰说:“车书记,您上坝子了?”车耀先坐下,说:“明杰,坝子上的情况不好,你把民兵连抽出来,晚上轮流在坝子上值班。”明杰一口应承下来。
程部长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文件,说:“车书记,文件下来了。我是专程来宣布中央任命的,您被正式任命为省委书记了。祝贺您!”车耀先咧咧嘴巴,握了握成部长伸过来的手,说:“感谢中央,感谢省委同志的努力!”
明杰一下子愣住了,事情来得太突然,车书记在八里洼呆了半年多时间,她没向车耀先主动汇报一次工作,甚至躲着他,心里常常抱怨,车耀先管得太宽了,虽然省委没明确表态,在她心里一直认为,车耀先是下来劳动改造的,程部长对车书记恭敬的样儿,她心里有一层深深的愧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