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九章(01)
雕文刻镂,害农之事也。锦锈纂组,伤女工者也。农事害则饥之本也。女工伤则寒之原也……故上不禁技巧则国贫民侈。——《说苑·反质》
第八十九章
接连下了几天雨,秋涝赶过来了,坝子里涨满了水,西北风一吹,天忽地放起晴来。食堂停了下来,女人们忙不迭地把埋在土里,藏在墙里的锅碗瓢盆扒出来,又是支锅立灶,又是忙柴禾,平原地里,哪有现成柴禾?乍一分了粮食,女人们不知咋办好了。
明仁领着社员在地里排涝,地边挖了一排排的深沟,把田抬起来,大片大片的田地,沟沟汊汊,纵横网络,几天工夫,变成井字田了,黄水从大田里排出来,流进河道里去了。玉米窜红缨了,豆子开紫花了,谷子上黄粒了,高粱晒白米了,最是怕旱怕涝的时候,事情怕赶在节骨眼上,赶上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儿。
太阳到了中天,大家都说饿,一遍一遍紧裤腰带,屁也放不响了。明仁说:“散工吧。”大家两条黄泥腿,从漕沟里拔出来,扛起铁锨散了。霍定远借故落在后边,闷着不说话。明仁问:“定远,你有事儿吧?”
霍定远说:“大哥,俺娘病得不轻,这一遭儿,熬不过去了。”霍定远哭咧咧的样儿,明仁怜惜地说:“定远,有事儿你说。”霍定远说:“俺娘想吃口细食儿,谁会做呀,五根手指不开叉,窝头还蒸不熟呢。想让明兰过去住一天,给俺娘拾掇拾掇,没法跟明兰开口。”
明仁说:“你和明兰定了亲,名正言顺,跟明兰言语一声,没大不了的事儿。”霍定远为难地说:“跟她说了,她说没过门儿,怕人家嚼舌头,这事不能指望她。”明仁说:“谁还在意这个?我说说她。定远,没打算找个先生给你娘掐掐脉?婶子年纪不大。”霍定远愁眉苦脸地说:“说了几回,俺娘不舍得花钱,哪有钱抓药?”
明仁进了家门,淑云捂着眼从灶屋里冲出来,满脸泪道子,明仁娘在天井里捡粮食,分了几十斤谷子,瞎眼的老鼠做了窝,到处都是老鼠屎。明仁娘看了一眼,心疼地说:“淑云,别烧了!老天啥时才开了眼,吃的没吃的,烧的没烧的,哪是人过的日子!”灶屋里浓烟滚滚,淑云大声咳嗽着说:“连阴了几天,灶门口长青苔了,这杆儿灶两年不烧了,不出烟。”
明仁娘进屋抱出一个枕头,说:“我盘算好了天拆洗呢,快把麦秸烧了吧。”淑云说:“娘,还早着呢,刚进六月才几天,这顿烧了,下顿咋办?”明仁娘看着天上的云绺,说:“明儿打起晴天来,不愁没干柴禾。”淑云抱了枕头进了灶屋,一会儿烟气小了。
明仁吃了饭,想起定远嘱咐他的事儿,往三叔家去了。到了大门口,正巧霍定远往里担水,明仁问:“跟明兰说了没有?”定远说:“没敢张口。”两人进了天井,明兰没好气地说:“霍定远,别出去显摆了,一早一晚多少工夫,生怕人家看不见!”定远吧嗒着嘴,看着明兰发愣。
明兰一抬头看见了明仁,不好意思地说:“哥,你过来了?”明仁说:“明兰,定远进了门儿,就是客人,哪有你这么说话的!”明兰咧着嘴巴说:“哥,他算哪门子亲戚!定远,我是说着玩的,别往心里去。”
明仁进了屋,从腋下拿出半扎儿烟叶,说:“三叔,我揪了几个土叶儿,过了几遍露水,还没上烟味儿呢。”仲森接了烟,捏碎了烟叶按进烟锅,吧嗒了两口,说:“旱烟,旱烟,雨水连连,啥也长不成。”
爷儿俩坐了一会儿,三婶子过来坐下了,问:“嫦娥有动静吗?有日子不见嫦娥了。”明仁摇头,说:“怀里有孩子拖累,有工作拽着,走不开。”三婶子说:“就是呢,官身不得自由。明秀结婚了?”明仁说:“我也刚听说,说是革命婚礼,没让家里人知道。”
明华娘撇着嘴巴说:“知道也花不起钱。上一个自己窝憋的,这一回是自由的,谁家不是明媒正娶?明秀倒是开通!”明仁咧了咧嘴,没言语,三婶子就是事儿多!明华娘说:“你二叔给人家办事儿,头头是道,到了自己身上,拿不出半个主张来,啥事儿也依着孩子。明杰搁冷了媒人,横眉立眼,谁还敢上门子?戳在家里一个大闺女,你二婶心大,换了我,愁也愁煞了。”
仲森咳嗽了一声,明华娘没好气地说:“少弄这些动静儿,我哪儿说错了?当着二哥二嫂的面儿,我也这么说!”仲森说:“谁也没把你的嘴缝住!”
仲森不愿意听明华娘瞎咧咧,问明仁:“有日子不上坝子了,咋样了?听说蓄了不少水呢。”明仁说:“坝子上水不少,天旱了,开了水闸就能浇地。今年这场雨水,不是坝子拦着,不定淹多少庄稼呢。”
仲森闷了一会说:“水火无情,老车说得不假,头顶上顶了一盆水,决了口子,少不了灌老鼠窝。”明仁说:“三叔,坝子闸得牢靠着呢,省里给的五十吨水泥,都使在坝子上了,您不用担心。”仲森说:“我还是信老车的话,老车不哄人。”
明华娘问明仁:“有事儿啊?你工夫金贵,没事儿坐不住。”明仁看着明兰说:“表婶子病又重了,我想打发淑云过去瞧瞧,一庄里住着,不去看看,见了霍三叔不好说话。”明华娘说:“有啥好看的!两根筋支着个头,进门就是痨病秧子,没过一天痛快日子。霍老三娶了这么一个人,没长住眼。”仲森说:“亲家命不好,爹娘走得早,要不是要饭的赶上门,霍老三还是光棍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