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七章（07）

    霍老三脸皮皱了皱，算是笑了，说：“车书记，我碰上麻缠事了。”车耀先说：“听说你媳妇病得不轻，老三，带着你媳妇往省里看看去吧，省医院我认识不少人呢，我给你写个信。”霍老三摇摇头，说：“治了病，救不了命。庄户人是地里的一根草，秋后落了霜，说啥也晚了。”车耀先感到难过，同情地说：“你媳妇啥症候？”
    霍老三眼窝里的泪水吧嗒了下来，说：“媳妇的命是我捡回来的，一眨眼快三十年了。那年，年根儿底下呢，二哥在外边掺磨，不过小年不回家，有一天早晨，起来喂牲口，大门口躺着爷儿俩，人冻挺身了。大雪封门，人家叫了半天门，我哪儿听见来着？摸了摸老汉的鼻口，还有气息，我把她爷俩背到热炕上，熬了一锅小米粥，人救过来了，闺女儿成了我媳妇。车书记，她命贱，值一碗糊糊钱。”
    霍老三说着，呜呜地哭了起来。老车说：“你二哥有后人吧？”霍老三抬了抬眼皮说：“算是吧。人死了，也不要脸了，他和明美相好，打下种子了。我二哥是个正经人，谁知见不得腥水。”
    老黄回去跟他说起过霍老二的事儿，当时他很生气。老黄说：“老车，睁一只眼闭一眼，党员也是人。”车耀先说：“老三，你找我有事儿吗？”霍老三嗯了一声说：“趁着孩他娘还有一脉心火，我想让她见见媳妇儿，定远看上了个人，人家不称心，发了几拨儿媒人，没松口。本来吧，我想搁搁，定远他娘怕是等不到了。车书记，您的脸儿大，烦请您跑一趟。”
    车耀先笑笑，他还没说过媒儿呢，问道：“定远看上谁家闺女了？”霍老三忧郁地一笑，说：“仲森家的三闺女，董明兰。”车耀先一笑，说：“定远有眼光。老三，仲森咋不同意，定远和明兰挺般配啊。”霍老三说：“明美是仲森的大闺女，和二哥有一腿儿，仲森怕说闲话。就这！”老车爽快地说：“老三，明儿我走一遭儿，你在家听动静吧。”
    霍老三刚出门儿，张楚挑着灯笼进来。张楚脸很白，乍看倒有些明杰的影儿。车耀先反复炙烤着两条伤腿，不便站起来，朝张记着微微点了点头，算是打招呼。张楚在车耀先跟前坐下来，淡淡的艾香，在屋里旋绕弥散，很温暖，很好闻。
    她跟车耀先不熟悉，免不了有些紧张，她说：“车书记，您没睡呀？”老车没抬眼皮，说：“上了年纪觉少了。小张，你有事儿吧？”张楚脸上带着一股儿气，记者还是有气度的，笑笑说：“车书记，高书记让我问候您呢。”
    车耀先感叹说：“小张，还是咱们乡下自在啊，麋鹿之性，草野惯了。高书记还好吧？”张楚忧郁地一笑，说：“蒲柳之姿，望秋先零。车书记，高书记很关心您，让我转告您，希望您早一天回到省里，您身体不好，在省里方便些。”车耀先说：“是啊，我也想早一天回去，小张，你是报社记者，多搞些调查研究，少说空话，社员生活太困难了。”
    张楚不高兴，车书记在批评她，冷淡地说：“车书记，您对八里洼很有感情，老乡们把您当成青天大老爷了。”车耀先说：“什么青天大老爷？担当不起啊！当年土改的时候，老乡们还骂我土匪呢。给咱们老百姓办事，好事办砸了，就不是好事了。”
    张楚心里哼了一声，嘴角讪笑着说：“车书记，高书记说，他下来走走，对八里洼的工作，很感兴趣。”张楚看着车耀先的脸色，说：“车书记，坝子复工吧，高书记专程来看八里洼的水利工程。”
    车耀先淡然一笑，说：“你的报告起了作用。小张，坝子停下来，不是我一人说了算，是有科学根据的。你是记者，多搞调查研究，要学会用脑子想问题，不唯上，不唯书，不要迷信权力。”
    张楚说：“车书记，**说，群众是真正的英雄！”艾绳熄灭了，车耀先把裤腿放下来，两条腿轻松多了。张楚看着车耀先，车耀先打了一个哈欠，说：“小张，回去吧，好好反思，你还年轻，年轻人要学会判断，不要莽撞。”张楚提着灯笼忿忿地走了。
    黎明前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，檐滴一阵比一阵响，车耀先睡不着，干脆坐起来了，两腿伸在被筒里，听着外面粘稠的雨声，腰，肩，背，胯，好像哪儿都疼，捶打了一阵儿，也没觉得轻松。年轻那阵儿，背着八斤干草，雨地里，雪天里，随便哪里就躺下了，今天东明天西，哪儿都是枪声，病根儿就是那时落下的。年轻不觉事，上了年纪，毛病跟着出来了。
    坐在炕上吸了一阵儿烟，窗棂上慢慢露出了亮光，他坐不住了。开了门，外面斜雨乱飞，雨脚如麻，像愁绪，像寒烟，簌簌地降落，开门雨，闭门风，这场雨怕是下一天呢。他心里有了一丝喜悦，麦喜三月雨，今年麦收有指望了。掰着指头算算，按节气儿，夏至落镰，再有俩月收麦，收了麦，粮荒问题就解决了。
    今年春天，春雨来得早，雨势也好，眼看到了清明，谷雨播种是有数儿的，这场雨来的多么及时啊！院子里进来一个人，披着蓑衣，翻毛鸡似的，看不出是谁，到了跟前，摘掉了斗笠，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来，是明杰。
    车耀先帮明杰脱了蓑衣。明杰兴奋地说：“这场雨太好了！地刚刚犁完，保住墒情没说的了。”车耀先看着明杰的高兴样儿，说不出啥滋味，他第一次来八里洼，明杰还是个娇小姐呢，清纯天真，现在的明杰，眼角的皱纹，像新开的雏菊一样，明杰快三十岁了吧？车耀先心里禁不住酸疼起来，也许他不该把这副担子搁在她的肩上，为了工作，她牺牲的太多了。
    明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，害羞地说：“我缝了一副护膝，活路不及嫦娥姐。车书记，您戴上吧，孬好挡挡风寒。”明杰的眼里有一片血丝，蛛网儿似的，车耀先心疼地说：“明杰，我把你害苦了，当初想把你放在位置上锻炼锻炼，国家女干部少，妇女解放，先从政治上开始。”明杰忧郁地一笑，说：“车书记，您跟着我们受苦了，乡下条件差。”
    车耀先能说什么呢，犹豫了一阵儿说：“分粮的事儿，你想得咋样了？”明杰看着外面的雨丝，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，“车书记，您再给我几天时间行吗？”她转过身来，眼底生满了愁绪，吃力地说：“高书记说来就来了，过了这一阵儿吧，对咱们谁都好。”
    车耀先心里一阵愧疚，说：“好吧。坝子的事，你怎么想？”明杰不敢看车耀先的眼睛，低着头说：“高书记是来看坝子的，我不能让他失望，他走了再停下来。车书记，我知道您为我好，您不能跟着担这个风险。”说完，明杰抓起蓑衣跑了出去，消失在茫茫雨幕中。
    雨天里没有事儿做，仲森不是懒散的人，两手闲得没处放，从库房里找出了一副大绳，背回来在家里修补。明华娘说：“他爹，你以为你是谁呀？哼，狗拿耗子！”仲森说：“闲着也是闲着，晴起天来，该耩地了，多少大绳使不上！”明华娘不再和他理论了，笑着说：“他爹，趁着老车在这里，你也入党吧，让他给你说句话儿。”
    仲森辫着绳股儿说：“不入党我也得吃饭。人不能懒，懒散懒散，越懒越散，二哥一辈子出了多少力？身子没见好到哪里去！”明华娘想起一件事儿来，说：“他爹。今儿白区长来认门儿，二嫂子说让咱们过去看看呢。你说，明秀多么精致的人儿，找白区长这么一个人，真不般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