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七章(01)
举民众口数,生者着,死者削,民不逃粟,野无荒草,则国富。 国富者强。
——《商君书·去强》
第八十七章
逃荒的社员陆续回来了,对陈嘉福的意见很大,备耕工作准备的很潦草。范立田急着开会,先回了区里,车书记住在了写春的老汉家里。随便走了几户,社员们情绪不好,盼着车书记发道令牌,把陈嘉福撤换下来。
老汉姓陈,和陈嘉福是本家儿,还没出“五服”呢。陈老汉五十岁失了家口,一个人过日子。家里三房媳妇儿,入社前儿子媳妇都在跟前,也是一个和睦的家庭。土改分了两套房子,大儿子二儿子搬出去了,他和小儿子搭伙住一个院儿。小儿子是个哑巴,娶了个媳妇儿,少个心眼,日子不好。
车耀先和老汉住正房,他儿子媳妇儿住偏房。老汉是个干净人,屋里没落灰的地方,房里空荡荡的,一张八仙桌,一盘光溜溜的大炕。墙上挂着一幅苍黄的画儿,是和合二仙采莲图,画上两个仙家,一个捧着莲蓬,一个捧着藕花,踩着一只小船,在水上摇摇荡荡,好不自在!两边的联子看不清楚,车耀先觉得新奇,辨认了半天,似是:
荷馨得莲子
水幽孕佳藕
这幅画有年岁了,是陈老汉成亲的念物吧。八仙桌上摆着一摞古籍,一套善本的《三希堂法帖》,一套包着缎面皮儿的《农政全书》,一套烂煎饼似的《考工记》,陈老汉是个文化人,在农村,已经很难得了。
陈老汉得闲练练字儿,一天不落,纸张金贵,在桌上蘸着清水练,一只泥碗,一根笔管,一块抹布儿,一年四季儿不间断,字写得扎实饱满,很有味道。车耀先是文化人,文化人喜欢清静,又碰上陈老汉这么一个人,气味相投,心里多了些平静。晚上和陈老汉拉呱,陈老汉悬着腕子写字,心里又是敬重,又是惭愧,觉得对不起乡亲们。
陈老汉说:“人活着吧,为啥又不为啥,要是为啥,活着有奔头儿,啥奔头呢?一间房一碗饭,够了。要说不为啥呢,人和牲口没啥两样儿,人是没戴笼嘴的牲口,饿了,嚼嚼草料,闲了,回嚼回嚼,不用人家扬鞭杆儿,你就得呱唧着蹄子跑,没啥球意思儿。”车耀先笑笑说:“是这话,听话的多出力,不听话的多吃奶,人世间公平的事儿不多。”
老汉练了一会儿字,手腕子酸了,撂下毛笔,陪着车耀先说话。老汉说:“老车啊,您是大干部,眼界宽展,您说说咱这日子,还能这么过下去吗?您说哪朝哪代,没有把老百姓这么待承的,古来兄弟易爨,父子分家,各过各的日子,绑在一块儿,能吃上好饭?”
车耀先说:“老哥哥,政策迟早会变,你呀沉住气,稳住性子,中央会为老百姓着想。”陈老汉说:“老车,村里当干部的拿群众当羊放,不吃草的羊,稻草羊。”车耀先试探着问:“老哥哥,陈嘉福有没多吃多占?群众对他意见不小。”
陈老汉摇头说:“您说嘉福?我看着长大的,狗熊脾气!您上他家看看去,多出一根草棒子来,不算他陈嘉福。就知道得罪人儿,没老没少,见了谁也呲牙咧嘴,疯狗似的。我还是他二叔呢,不也让他绑了?除了过年来磕头见节,平时见了面,两个鼻孔朝天。俗话说:马大了值钱,骡子大了值钱,人大了不值钱。”
陈老汉问道:“老车,您想拿他?”车耀先没言语,陈老汉说:“要说大伙儿有意见,是他忒霸道了。庄户人没别的本事儿,嚼舌头一套一套的,没个准头儿。粮食您看见了,他不让动,说国家困难,不定哪一天就用上了,这算啥事儿?您一来,大伙儿盼着您把他拿下来,没良心的话,跟着出来了。说起来,也不怨大伙儿,啥生灵不吃一口?老百姓就为一口吃食,自己种的粮食填自己的肚子,还有罪过了?”
车耀先问:“去年出去了多少粮食?”车老汉掐着指头算了算,说:“少说也有一千担呢。往西集送了一拨儿,山西一拨儿,河南又是一拨儿。陈庄地亩不宽,能打多少粮食?搁不住往外倒腾。谁知人家算的啥账,倒打算盘儿!”
老汉明着批评陈嘉福,暗里又在袒护他。车耀先说:“依你咋办?”老汉说:“这庄里人刁,靠着集店儿,心眼活络。老车,社员的话,您寻思着听,南山上放屁,北山闻见臭味儿,站着说话不腰疼,您让他站出来试试?除了陈嘉福这个愣头青,任他谁也拢不住。”
车耀先没吭声,摸出一根烟来,默默地吸着。老汉说:“南北陈庄没杂姓,不是有句话吗,天下无二陈。一个祖宗的子孙,一个祖宗一炷香,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事儿不是没有,那叫糊弄人啊。”车耀先点头说:“按说一个祖宗,非亲即故,事儿该好办才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