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六章（04）

    学田叹着气说：“我比俺爹强，媳妇不行，光知道过日子，不知道怜惜掌柜的，咋样来着？咱划了富农，她倒老实了。 ”老车插不上话儿，话是说给他听的，老车光抿着嘴巴儿笑。
    学田瞅了老车一眼，问：“老车，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？没个转圜了？”车耀先愣了一愣，说：“暂时吧。”学田说：“老车，您是大领导，说话有分量，替咱说句话吧，百姓安天下安，这道理您懂。”老车说：“日子会好起来的。”学田撇着嘴巴说：“又说虚话了，又说虚话了。”
    仲森去库里拿肚带，回来和学田瞪眼，“学田，你偷吃马料了？”学田嘿嘿地苦笑着说：“尝尝，尝尝啥滋味儿。仲森，你是真胖还是假胖？”仲森说：“学田，你属老鼠的。”学田吧唧着嘴巴说：“就算属老鼠的吧，你拿我咋的吧！”
    下午收工，学田在路上和车耀先一前一后地走，吧叽了一阵儿嘴，说：“老车，老黄在村里住了不少日子，没踩我的门槛儿，我没得罪他吧？您也是，没去一遭儿，咱在村里，快抬不起头来了。”老车问：“咋回事儿？”学田说：“庄稼人嘴碎，说咱家里藏着金元宝，怕见人呢。”车耀先笑了笑，明白学田啥意思儿，没言语。
    张楚在省城住了些日子，又回来了。明杰说不上高兴，还是厌烦，张楚却是容光焕发，笑嘻嘻的，姐呀姐呀叫个不停。明杰说：“在城里住着多好啊，我可没有多余的饭，喂你这个白眼狼。”张楚偏不气恼，依旧笑嘻嘻地说：“想你了呗！姐呀，你也不用嘟噜着脸，一顿饭把你吃穷了？”
    张楚变戏法似的，从包里掏出一根头巾，给明杰包在头上，左右端详着说：“姐呀，快照照镜子，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儿。”搁以前明杰早红了脸，给她几句难听的。明杰拧着身子，假装生气地说：“少来讨好我！”
    嘴上这么说，心里挺高兴，掏出小镜儿来，前后照了照，说：“小资产阶级！你哪来的闲钱？”张楚说：“发了稿费，我没啥花项，想给你买样儿东西。商店里除了盆盆罐罐，啥稀罕东西也没有，赶巧社里让我采访省城商店里的服务员，商店里进了十几条头巾，让我挑了一条。”
    张楚是个话匣子，嘴里一直不停地说。明杰说：“耳根子才清静了几天，还以为你不下来了呢，往后休想有清静一天。”张楚鼻子里哼了一声，撇着嘴说：“去年我在西集采访，村后有一座尼姑庵，那里倒是清静，两个尼姑受不住孤独，早还俗了。”明杰白了张楚一眼，说：“就你话多！”
    张楚说：“大姐呀，坝子咋样了？今春上合起坝身来，秋天清亮亮的一汪水，多美啊！”明杰没好气地说：“少提坝子的事儿！”明杰晚上有会议，嘱咐了张楚两句，开会去了。
    吃过晚饭，想起白天学田说过的话，老车想到学田家串个门儿，到了门口，学田家紧闭着大门，家里没一点光亮。车耀先晃了晃大门，一会儿，小满轻手轻脚出来开门，眨巴着眼睛说：“谁呀？”车耀先听见年轻女人的声音，没吭气儿。门外站着一个人影儿，小满说：“你没带嘴来！”
    车耀先说：“你爹睡了吧？”小满恍然地说：“哎哟，看我这张嘴！您是省里车书记吧？俺爹回来就躺下了，谁敢串门儿呀，走几步心里发慌。”小满在前头大声大气地说：“爹，您老快起来吧，车书记来了！”
    黑宝急急忙忙地跑出来，说：“小满，赶紧掌灯给爹端过去。没个灯火，照不见嘴巴说话。”小满进了自己屋里，一会儿，腰肢儿闪闪地捧过一盏灯来，小满说：“车书记，您快进去啊。”
    老车进了屋，学田迎出来，嘻嘻笑着说：“老车，您是个守信义的人，路上没碰上个人？”车耀先觉得好笑，没见不得人的事儿，学田忒怕事儿了。学田怅然地说：“老车，您白来了。”
    车耀先进了里间，炕上一条破被子，学田媳妇抱着袄袖子，在炕上坐着，见了车耀先没欠身子，学田不高兴地说：“车书记来了！”他媳妇往里挪了挪身子，哼了一声说：“学田，你是块软骨头，见了干部，像见了你爹。”
    学田张了半天嘴，说：“车书记，您别见怪，庄户娘们，区分不出个大小来。”车耀先问：“刚才是你儿子吧？”学田说：“我家二小子，叫黑宝。”学田媳妇咬着牙根儿说：“钟宝！”学田说：“是，魏钟宝。”
    车耀先笑了笑，八里洼的男人怕婆子，十个男人九个怕。学田在牲口圈里大大咧咧，进了家门，脖子短了。车耀先问：“学田，你和三官一个祖上吧？”没等学田说话，学田媳妇喘吁吁地说：“人家供着赵公元帅，咱家里供着丧门神，咱和人家说不上话儿。”学田说：“一个太祖，八里洼俺两家亲近。”
    车耀先问：“大小子呢？”学田媳妇梗着脖子说：“人家嫌咱富农分子，早不来往了！”学田说：“分家另过了。大哥没后人，过房出去了，人没过去，跟着我过，划阶级成分，我大哥是贫农，孩子攀高枝，不认爹娘了。”学田媳妇说：“能不贫农吗？家里有根草棒子，也是偷人家的。”
    小满过来，拿着件破褂子，凑着灯火补衣裳，学田媳妇问：“满多睡了？”小满的眉毛抬了抬，看了车耀先一眼，说：“爷儿俩睡了。黑宝不敢见人，车书记，您别怪他。”
    正说着话儿，钟祺进来了，学田抬头看看儿子，漠然地说：“你咋来了？”钟祺朝车耀先点点头，黑着脸儿说：“您孙子他姥娘姥爷来了，吃没处吃，喝没处喝，咋办啊？不能等着饿死吧！”学田冷笑道：“该！陈老末坑蒙拐骗，老天爷没走了眼！”学田媳妇说：“钟祺啊，你和你爹说不着话，没爹没娘，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。”
    小满撂下褂子，忿忿地斜了婆婆一眼，说：“哥，你别着急，快说出来，让车书记帮你拿个主意儿。”钟祺说：“合庄里都逃荒去了，有亲的投亲，无亲的投友，出了正月，肚子里还没见一粒粮食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