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六章(03)
撂下饭碗,大伙儿没有走的意思,刘东民挺着肚子,安排活儿,双手卡腰站在凳子上,大声说:“坝子上活儿放一放,春耕备耕活儿赶上来了。青壮劳力往大田里运粪,两人一架马车,一晌四趟活儿,妇女老人装车卸车,干不动活儿的,跟着仲森铡草料,整理绳索肚带嚼子,特别是绳套,破了股的赶紧修,还有犁铧、耩子都要修起来。大伙谨慎些,时令不等人。婶子大娘也别闲着,找王管理员预备种子,该簸的簸该颠的颠,把虫口儿拣出来。”
刘东民讲完了,大伙儿吵吵嚷嚷自由搭伙,很快散了。仲森笑着说:“老车,您也归到老年队里来了,归我管。看看,人走时运马走膘,我一个赶牲口的,管起省委书记来了。”老车笑笑,说:“老三,我不用你照顾,庄稼活儿还没撂下。”仲森吆喝着自己的人马往外走,学田羡慕地说:“仲森,你又当官儿了。”
仲森说:“咱几个都是老掉牙的牲口了,好指派。学田,你迟一步走,找王跃全领上几斤苘麻,拿上你家的纺锤儿。”车耀先看着仲森的兴奋劲儿,心里也踏实了。上了年纪的二十几号人,跟着仲森有说有笑,仲森小声跟车耀先说:“老车,要是不入社,这帮儿人该享清福了,这太阳地里挪到那太阳地里,多自在呀。”
车耀先没吭声。去年秋上,老车收到家里一封信,信上说他爹过世了,像一棵老庄稼,一场秋风老在庄稼地里。家里成分高,地主。秋天队里收庄稼,大伙儿回去吃饭,让爹留在地里看庄稼,等大伙回来,爹老在地里了。庄稼人是土变的,最后还是回到土里去。
到了牲口棚,仲森点数几个人铡草料,领着车耀先进了仓库,仓库里很规整,一边是绳索、犁具,一边是叉杆、木锨,场里的一应用具都在这里堆放着。车耀先开玩笑说:“老三,你权力不小。”
听老车这么说,仲森很高兴,喜滋滋地说:“社里领导信任咱,咱不能失信,人怕人敬。老车,你看我脸胖成这样儿,牲口料都在我手里攥着呢,要是动动心,到不了这地步,牲口又不会告状。您说是不是?”
车耀先点点头,对仲森平添了几分敬重,说:“老三,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,土改那阵儿,你不情愿,老黄回去跟我说,你媳妇寻死上吊,差点出了人命呢。”仲森不好意思地说:“老黄那肚子,搁现在,哼,他给我二百吊钱,我也不使唤他,一个人干活,跟上几个人办饭。”
仲森把绳索拾掇出来,给老汉们分派活儿,说:“老哥几个,咱这活儿不定量,可不能打马虎眼,这一季儿活使不下来,咱们的老脸可没处搁了。”老汉们说:“仲森兄弟,你发了令牌,大伙儿保准不让你为难,谁敢放个粗屁!”安排完活儿,仲森说:“老车,我领您看看牲口去。”
仲森开了牲口圈,牲口们腿壮腰圆,在仲森身上蹭来蹭去,仲森问:“老车,咋样儿?”车耀先说:“老三,没想到你这么会侍弄牲口。”仲森笑眯着眼说:“老车,说句心里话,我啥成分?把牲口喂成金马驹子,您也不给咱个劳模当当。权当为孩子们吧,明义、明仁、立田、明杰都是**的官儿,我不能扯孩子们的后腿。”
学田腿脚不灵便,背着一捆苘麻晃悠着过来。仲森说:“你咋才来?”学田说:“你老小子报复我,明知我腿脚不好,给我下绊子。”仲森说:“怨我,吃饭看着你像个好人。”帮着学田卸下苘麻,仲森说:“学田,你喘喘吧,我跟老车先打绳儿。”
学田掏出烟杆儿,往烟锅里按了一撮黑黢黢的桑叶,使劲吧嗒了两口,呛得满眼流泪。老车把苘麻劈成一绺一绺,往仲森手里递,仲森捻着麻绳,纺锤在手里转个不停,说:“学田,哪来的烟叶?”学田呸地吐了一口,说:“吊个烟叶!从路边桑地里拣了几个桑叶,味儿发苦,有股尿骚气。”
仲森说:“别吸了,再吸就变成老蚕了。”老车掏出烟,给了学田一颗,学田放在鼻子上闻了一阵儿,又递回来,说:“老车,闻闻等于过年了。咱这嘴,呸,生来就是嚼草的,吸这么好的烟,嘴唇也烧破了。”
说了几句话,学田说肚子疼,提着裤腰跑了,进了牲口圈,憋得两眼冒金星,拽着驴尾巴使了一阵力气,屙下一团硬邦邦的干粪,拿草棒子拨了拨,哪有一点儿粮食!路过库房,库房里敞着门儿,肚子里咕咕叫,早上一个干窝头早化没了,库房里堆着几布袋料粉,香喷喷的,学田解开布袋,往嘴里塞了几口,差点儿噎死。
学田进来,嘴上白咧咧的,仲森一笑,说:“学田,你别推屎拉尿,快晌午了,你还没动弹呢。”学田说:“日他娘,解个手累出一头汗来,人还不如牲口,牲口还有把粮食呢。”
老车拨着纺锤儿纺麻绳,没吭声,社员们的日子太难了,再这么下去,不饿死人才怪。学田和仲森搓麻绳儿,搓完了合起股来,就是一根小绳子,把小绳子辫进破了股的绳套里。学田说:“俺爷爷咋死的?仲森,你知道个梗概吧。”仲森说:“那时候我记事了,说是饿死的。”
学田吐了一口唾沫,说:“你说这人,少个心眼,俺爷爷饿死的不假,他守着一囤子粮食呢,哪像现在!”仲森说:“你爹也是个守财奴。”学田说:“谁说不是来着!俺爹一辈子没穿一个新袄,不知道酒啥滋味儿,临老,置了一口薄皮儿棺材,还没抬到林上去,棺材就散了。”仲森说:“你也好不到哪里去,年年吃陈米,新粮食啥味儿也不知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