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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章(02)

    明杰嘟囔说:“车书记,这下您满意了吧?”车耀先苦笑着说:“明杰,坝子的事儿,你别放在心上。你为社员着想没错,可是,明杰,有好的意愿,不一定有好的结果。”
    明杰没进村,从村后的小道上,上了坝子,坝子很高,像一座土围子。车耀先记得在黄河边上打仗的时候,几乎每个村子,都有一座土围子挡着村子,栽着一片片柳树槐树,当时,是很好的作战工事呢。
    车耀先站在坝子上,西天上一片浑黄,太阳彻底落下去了。村里一片片黑漆漆的屋脊,在苍黄的光晕里,像是一层层凝固的波浪。明杰不说话,默默地看着这个古老的村落发呆,坝基很宽,很长,像一条巨大的月弧,坝身差不多和屋脊一样高了。
    车耀先问道:“去年的雨水大不大?”明杰说:“很大,连阴了半月,下面的地解涝,没有收成。六七月里,潭里的水很深,瓦蓝瓦蓝的。”车耀先点头说:“这个坝子蓄水很大,能浇几千亩地呢。”明杰没吭气,肩膀一耸一耸的。
    车耀先耐心地说:“坝子下面,除了八里洼,还有八里堡、南陈庄、北陈庄,好几千口人呢。平原地里没遮挡,一泻千里。”明杰仍然没说话,车耀先看着明杰单薄的身子,说:“明杰,凡事有一利,必有一弊,要学会一分为二看问题,要看利大还是弊大,你说呢?”
    明杰幽幽地说:“我没想那么多。咱这里三年两旱,前年伏期里,没落一滴雨,满坡里一片红土,庄稼干了。爹领着大伙祈雨,搞封建迷信。到了秋上,赶上秋旱,庄稼收成不好。车书记,我没别的意思儿,不想出名,不想当劳模,社员们日子太难了。”车耀先说:“我知道。明杰,平地里闸坝子,很危险。干工作要考虑长远,老百姓经不起灾祸。”
    两人下了坝子,车耀先说:“明杰,暂时停下来,我写封信,请省里的水利专家来一趟。”明杰心里的疙瘩慢慢解开了,说:“车书记,您不该把这副担儿交给我,太难了!”车耀先说:“明杰,明儿开个会议,节气不等人,过了春分,日子不多了。”在碾棚跟前,车耀先和明杰分了手,明杰到公社里去了。
    车耀先转了一会,村里空荡荡的,不觉之间进了仲森家的院子。没牲口叫,没烟火味儿,不像人住的地方。屋里没掌灯,断断续续的说话声,从窗口里传出来。
    明华娘说:“老车来了,不知啥动静呢。”仲森咳嗽了两声,说:“夜猫子进宅,说啥我也不信了。”明华娘说:“兴许有个转圜呢,日子过掉底了,老车能不知道?”仲森说:“他上头也有婆婆,哪有媳妇当了婆婆家的!”一会儿又没动静了。外边大门哐当着响,明华娘说:“霍家又上门了吧?”仲森说:“他大爷刚入土,是个懂事的,不会这时候提亲。开门吧。”
    明华娘把门开了一条缝儿,问道:“谁呀?”车耀先说:“我,车耀先。”明华娘笑着说:“哎哟,我的娘哎,往后可不敢说话了,说曹操曹操到。快进来吧。”仲森在里间问:“谁啊?”明华娘说:“县里老车。”仲森在里面说:“老车早不在县里了,庙小盛不下大菩萨。”
    老车摸黑进了屋,屋里黑洞洞的,窗口有微微的光影儿。仲森说:“车书记,托您的福,点不起灯油了。”老车坐在炕沿上,没说话。明华娘把着门儿,朝外面喊:“玉兰,你不做活儿吧?把灯端过来照照。”车耀先心里一阵难过,我们的老百姓连光明也看不到了。
    仲森嘿嘿地笑着说:“老车,我可站起来了,您没看见。”车耀先仍然没说话,仲森说:“老车,您收了我的地,定了肮脏成分,我还没和您记仇呢。”玉兰捧着油灯进来了,看了老车一眼,慌乱地点点头,放下油灯走了。明华娘说:“明智媳妇儿。老车,才几天工夫啊,您来的那年,明智还淌鼻涕呢,他啊结婚了,孩子会走了。”
    车耀先笑笑没言语,明华娘端详着车耀先,说:“老车,您也见老了,头发快白净了。”仲森说:“他又不是神仙,不老才是怪物呢。”仲森的脸富态起来了,闪着一团黄光,车耀先问:“老三,你的脸咋了?”一句“老三”叫的仲森心里暖乎乎的,仲森说:“食堂里吃的富强粉,吃胖了,再过几天,胖得走不动路了。”
    车耀先蹲下来,在仲森的脸上按了按,一按一个坑儿,仲森摇头说:“老车,别按了,给公社长脸吧。”车耀先蹲下身子,挽起仲森的腿,仲森的小腿瓦罐似的,他默默看着仲森,愧疚地说:“老三,你们受苦了。”
    明华娘抹着眼角说:“车书记,盼着您下来走走,给庄稼人个现成话儿,日子到底咋了?旧社会俺没受过这么大的苦,再不济也有一瓮儿粮食守着,咋把日子倒回去了呢。您是大干部,你说了不算?”
    车耀先递给仲森一根烟,默默吸了一会儿,说:“会好起来的,熬过这一阵儿,会好起来的。”明华娘说:“老车,您老大的官儿呢,您咋不给庄稼人说句话儿。”仲森白了媳妇一眼,说:“别难为人家老车了,他也是磨道里的牲口,听人家吆喝。”
    车耀先问:“去年的收成不好?”仲森摇头说:“老车,不怕天灾,怕起**,天灾有数儿,饥荒年景好熬,灾害过去了,就是太平年。五八年粮食多得没处盛了,咱村里支援西集就是二百担,山西八百担、河南一千担。去年,有天灾不假,也收了几成粮食,粮食都糟踏了,日子像个竹筛子,到处漏汤漏水,再好的年景,搁不住这么糟踏。”
    早饭车耀先和仲森一桌,窝头就咸菜,一大桶清咧咧的米汤。饭不够吃,社员们习惯了,也不计较,好在有米汤填肚子。车耀先饭量小,吃了半拉窝头,另一块掰碎了放到仲森碗里,仲森推挡着老车的手,说:“没后席等着您。老车,晌午工夫长着呢。”老车笑笑说:“我饭量轻,不出大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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