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五章(07)
明义不说话,跪在爹的跟前,侧着身子默默听明礼说话。淑云嫦娥在火盆里烧纸钱,淑云的眼泪流干了,火光映着她干黄的脸。嫦娥抽噎着说:“嫂子,爹的魂灵还在路上呢。以前见人家发外丧,拿红公鸡引魂灵,哪儿淘换红公鸡去!”
淑云愣了一阵儿,说:“我找件儿爹的破褂子,把咱爹的魂灵招回来。”淑云起了身,找出一件儿破褂子,拿了一刀纸出来,明华娘在天井里缝孝衣,抬眼问道:“淑云,你干啥去?”淑云说:“到大路上,把俺爹的魂灵叫回来。”
明华娘放下孝衣跟着出来,在大哥的灵前跪下磕了一个头,吩咐说:“你们兄弟几个,捧着你爹的牌位,把你爹的魂灵叫回来。”明仁、明义、明礼拄着哀丧棒,腰里拖着麻绳,一路呜呜咽咽,跟在婶子的身后,到了街心十字路口,明仁抱着爹的灵牌在前面走,淑云跟在后面,来回拖着褂子,说:“爹,您老人家回来吧,爹呀,咱到家了,您的魂儿,跟着回家吧。”念诵了几遍,点燃了纸钱,大家一路跟着回来,把爹的灵牌供奉在棺木跟前。
听到路上有哭声,分明是明智的,断断续续,撕心裂肺。淑云说:“婶子,您把明智截住,别让他过来。”明华娘不解地说:“淑云,你急糊涂了吧,你老四出了继,也是你爹的儿子呀。”淑云说:“明智比爹大三十岁,爷儿俩不能见面。”明华娘恍然地说:“我这记性,我早忘干净了。”说着斜刺儿插过去,把明智拦住了。
明智在街上,又是哭闹,又是跺脚,扯着嗓子喊:“爹,您不要我了!爹,我还是不是您儿子?大哥,您咋这么对待我!爹咋多了我这个儿子!”明智的哭声,撕着明仁的头皮,刚刚止住了的哭声,让明智勾起来了,大哭了一通。淑云说:“爹,您四儿子回来了,爹呀,他不能见您呀,您别怪他。”
明和跟明智一起回来的,到了棺木前,嚎啕了几声,淑云一边流泪一边劝说:“明和,少哭两声吧,你大爷一直念着你的好处,到老没忘了你。”明和噙着眼泪,在灵前跪着,接连磕了几个响头,说:“雅珍不回来了,她娘家嫂子差点儿过去,我替她给大爷磕个头。”
明礼过来说话,明和说:“明礼,这一路遭罪了,跑几天几夜呢。”明礼喑哑着嗓子说:“老人过去了,政委帮着定了一口棺木,他说要派人过来,路途又远,样样不方便,我没同意。把老人装殓起来,就往家跑,三天三夜才到家。”
范立田把铭旌挂起来,也过来守灵。明义问范立田:“区里那边安排好了没有,白云同志在家吗?”范立田说:“我在陈庄住着呢,粮荒很严重,个别生产队种子也吃了,还有偷着杀牲口的呢,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,好多社员跑出去了。过了爹的丧事儿,我回去住几天。”
明义烦躁地说:“你们怎么搞的?败家子孙!种子吃了,还种不种庄稼?私杀牲口就是犯罪!昨天程部长来电话,说省里第二批‘反右’工作组马上下来了。立田,凡事多长个心眼儿,不要让人家抓住小辫子了。”嫦娥生气地说:“二哥,爹还没闭住眼呢!”
一会,明杰过来了,公社里忙成一团乱麻,她没过来持孝守灵。到了大爷棺木跟前,朝着灵牌磕了个头,小声跟明义说:“二哥,省里过来人了,你见不见?”明义问:“带队的是哪个领导?”明杰说:“车书记。”明义摘了头上的孝帽,疑惑地问:“车书记?他怎么下来了?”明杰说:“车书记在坝子上等你呢。”
明义走了几步,返回身来说:“立田,你一块儿见见吧。”立田跪着没动,明和拨拉了范立田一把,说:“立田,你去吧,工作要紧。”范立田拍拍膝盖上的尘土,跟明义走了。一边走,明义问明杰:“车书记带来了多少人?”明杰没回头,说:“他一个人下来的,背着铺盖卷儿,兴许住几天呢。”
到了坝子上,社员们干得热火朝天,远远看见车耀先站在坝身上观望,坝身已经很有形状了,蜿蜒着像一条冻僵的蛇,明义几个人照着过去了。车耀先的眉毛紧紧拧着,一脸不高兴。明义和车耀先握了握手,车耀先问:“明义,坝子是谁设计的,有没有设计图纸?”没等明义没说话,明杰抢先回答说:“我们有几个土专家呢,自己动手,自力更生。”
车耀先冷冷地看了明杰一眼,指着坝子下边说:“你们看看,坝子太高了,村子在坝子下面,好比头顶顶着一盆水。”车耀先一说,范立田顿觉脑后发凉,他怎么没想到呢?坝子一旦决堤,后果不堪设想。明杰怕车耀先不明白,说:“车书记,我们搞自流灌溉,把水位抬高了,省下不少机械呢。坝子下面修几条水渠,通到大田里,旱能灌,涝能排。”
车耀先阴沉着脸说:“把工程停下来!”明义不解地说:“车书记,社员们干劲很高涨,工程不能停,春上完成坝体合龙,夏天就能蓄水。”车耀先瞪了明义一眼,坚决地说:“明杰同志,下令吧!”
明杰迟疑着,车书记这是怎么了?范立田说:“按车书记的意见办。明杰,把工程停下来吧。”明义没吭声,看着远处蚂蚁搬家式的人群,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。车耀先严肃地说:“你们是在自掘坟墓!同志,光有热情是不够的!咱们是在为老百姓办好事,还是制造灾难?”
明义冷淡地说:“省委检查组对八里洼的工作,给予了充分的肯定,说他们是高举三面红旗的典型。”车耀先下了坝子,没回头说:“胡说八道!明义,你什么时候才能现实下来,为老百姓好好想想吧。”
明杰的脸上,一阵儿灰暗,她不明白车耀先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,她哪儿做错了?她把刘东民叫过来,耳语了几声,刘东民下了坝子,一会社员们收工了。车耀先明义问:“你爹身体咋样?”明义眼里含着泪说:“刚刚去世,还停着灵呢。”车耀先没说话,照直朝明仁家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