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五章（06）
淑云抽噎着说：“二叔，俺爹这把儿年纪，也算功德圆满，老在我跟前，我给老人端一碗儿茶水，尽了媳妇儿的本分，我不难过。 爹临走没留下一句话儿，我心里针扎似的。媳妇多么不孝顺啊，好好的日子，把爹娘赶出去，老在荒郊野外……我的爹爹呀！您咋不让媳妇见个面儿，您就走了呀！”
淑云的哭声撕心裂肺，明华娘明杰娘也禁不住老泪纵横。明杰娘说：“淑云，你要是个不孝顺的，你爹早走了，痨病人一个冬天一个死，哪能等到今天。好孩子，你爹娘修行好，摊上你这么一个媳妇儿，有啥不知足的，你是有良心的孩子，叔婶心里有数儿。”
明华娘说：“没良心的躲得远远的，淑云，你掏出心肝来，你爹娘知道，别人未必心疼。”明义的头更低了。嫦娥哭了一阵儿，过来念劝嫂子，哽咽着说：“嫂子，少说这种话儿，爹怕你难受，才不老在你跟前……”姑嫂俩放声哭了一阵儿。
仲相说：“我说两句，说不到的，老三，你帮着我想。”大家不哭了，听着仲相安排后事儿，仲相说：“大哥赶得年景不好，不讲究了，拿啥讲究？老三，过一阵儿你上老林，给大哥开圹。大哥有棺木，没现成的寿坟，原说是咱兄弟三个，一块儿做寿坟，赶上这样的年成，谁也没法儿。圹开得大一点儿，找些破砖砌一个坟坑，这是一宗儿。”
仲森在一边点头，说：“明仁，照你二叔说的做，啥年景说啥话。”仲相说：“二一宗，不报丧了，亲戚都在社里，肚子吃不饱，拿不出一分钱的丧仪，咱也一样，置办不了丧席。水陆道场长棚祭棚一概免了，扯几尺白布，你们孝男孝女披披算了。明华娘，你别难为情，不跟明华说了，明美要来就来，不来也不招呼，前几天，她婶子去了，咱也没赴丧。水英过来给她爷爷磕个头，啥也了了。”
明华娘哭着说：“二哥，让孩子们过来祭祭吧，大哥是她的亲大爷，看着她们长大的。”仲相摆摆手，有气无力地说：“大哥明白孩子们，自古顾活的不顾死的，到了大哥的‘五七’，孩子们都过来，给大哥上上坟。明仁啊，二叔替你做主了，别埋怨二叔不通情理，咱谁也不怨，怨世道吧。”二叔说完，大家又是一通儿哭。
到了午后，听见外面汽车响，大家哭着跑出去，门口停着一辆解放车，车上停着一口黑漆棺木。明礼手里举着一串长钱，臂上裹着黑纱，二叔三叔出来迎棺木，从车上跳下来，跪在地上给二叔三叔磕头。
明仁、淑云、嫦娥疯了一般，明仁哭着说：“爹呀，儿子来迎您老人家了，我的亲爹呀，您咋不要儿子了……”明仁哭着要爬汽车，把着车厢嚎了两声，一口气卡在喉咙里，人事不省。
淑云围着汽车乱撞，“爹呀，媳妇儿对不起您老人家呀，把您老人撇在外面，爹呀，您咋不进家门呀……”明华娘把明仁娘从车上架下来，明仁娘脸色干黄，还剩了一口气，哭着到处找淑云，说：“淑云，让娘看看，淑云，你让娘看看……”
淑云跪在婆婆跟前，满脸是泪，一句话也没有，婆婆抱着淑云的头又哭又笑，不停地说：“淑云，娘啊，谁也不想，就想俺淑云，哭得泪脸八道，别这样儿，娘不是回来了吗。”嫦娥蹲在地上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，婶子又拖又拉，才把她拖起来。
“明仁！明仁！快醒醒！”淑云听见喊明仁，两腿软得站不住了，明礼把大哥背起来往家里跑。明仁娘嘴唇哆嗦着说：“明仁啊，没见世面儿，你爹不是好好的嘛，真是！”
好不容易把明仁放到炕上，明礼跪在炕上搂着大哥，掐人中，掐虎口，二叔三叔急得直跺脚。淑云挣脱着往跟前去，“他爹，你要走了，我也跟着一块儿去，路上和咱爹搭个伴儿，省得爹害怕。”
嫦娥哭着说：“二叔，三叔，二哥，快想办法呀！”明华娘两腿直打哆嗦，说：“哎哟，我的娘哎，这是咋了，可把我吓煞了！”明杰娘紧紧勒着淑云的腰，淑云挣脱着说：“婶子，您快松手，我给俺爹找老衣裳，俺爹在棺材里躺着呢。”
明杰娘说：“淑云，你爹穿戴得好好的，家里的烧了吧。”明仁娘笑嘻嘻地说：“他三婶子，我在队伍上看大戏呢，热闹着呢！嘻嘻！啧啧！你没见，又是敲锣，又是打鼓，戏班子人物也好，戏装也好，蟒袍玉带，纱帽翅子一尺多长。”
明义蹲在人空里抹眼泪，明华娘没好气地说：“明义啊，别蹲着了，你爹还在车上等着呢，快找人给你爹停灵，写个牌位儿供着。”明杰娘说：“停灵停在大门口，千万别往家里来！”嘉禾受了惊吓，在炕上哇啦着哭。明仁娘愣愣地说：“谁家的孩子，咋在咱家的炕上，快抱出去！”明杰娘说：“嫦娥，快给孩子吃一口，孩子饿了。”
明仁醒了，抬着眼皮看了看，打了一个激灵，一骨碌爬起来，抓着明礼的袄领子，瞪着大眼说：“明礼，咱爹呢？你把咱爹咋的了！”明礼说：“大哥，你哭两声吧。”仲相说：“明仁，你把二叔吓煞了！”
仲森黄着脸儿说：“明仁啊，别折腾了，你老三的胆子吓破了。”淑云见明仁醒了，叫了一声“阿弥陀佛！”身子一软，躺在明杰娘的怀里。明仁愣怔了一阵子，终于明白过来了，捧住脸呜呜大哭起来。
停完了灵，明仁安稳了下来，跪在爹的灵前发呆，明礼跪在大哥跟前，跟大哥说爹临终前的事儿。“咱爹没受罪。临走头天晚上，还喝了一碗稀饭，到了后半夜，喘气急了，开始一阵一阵地吐痰，一吐一痰盂，又黑又稠，我还想把痰吐出来，爹就好受了呢。吐完了痰，爹就不行了。娘走的时候，提了个包袱，我也没想，娘就让我和晓沛给爹穿衣，等穿完了衣裳，咱爹的眼就闭住了。”
明仁呆了一阵，问：“咱爹说啥了？”明礼说：“爹说，无论如何也要进祖林，埋在爷爷奶奶跟前。咱爹嘱咐你和嫂子别难过，啥世道过啥日子，千万别灰心。”明仁哑着嗓子，说：“明礼，爹娘多亏了你和晓沛照应，我和你嫂子忘不了你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