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五章(04)
雅珍说:“嫂子,你觉得咋样儿?”嫂子的嘴唇动了动,在喉咙里说:“雅珍,我走了多好,你枉费心机了。 ”雅珍哭着说:“有你一天,我还有个娘家……”嫂子的眼睛在房里搜寻了一阵儿,沉沉地叹了一口气,雅珍说:“没让孩子来,他吓坏了。”
嫂子摇摇头,两眼盯着房梁,断断续续地说:“我不挂牵他,孩子,不成器。我在这房里成亲,你还记得吧?一落轿子,我掉向了,多不吉利啊,婆婆待我不好,嫌我掉向。雅珍,我没过几天好日子,婆婆才走了几天,你大哥也跟着走了。”
雅珍陪着嫂子掉了一会儿泪,嫂子说:“雅珍,你不该救我,我随你大哥去了,多好啊,清清静静。雅珍啊,到了哪一天,我走了,给我穿戴整齐……箱底里有一副镯子,给我戴上,想留给媳妇儿当个念物,没指望了……”
到了夜里,嫦娥觉得头里昏昏沉沉,连连打了几个哈欠,浑身瘫软,搂着孩子睡下了。睡了一阵儿,魂儿像离了壳一样,一会儿是一片水,浩荡的一片水,水面上黑苍苍的,远处坠着几颗寥落的星辰,闪闪烁烁,无限幽远。一条游鱼,贴着水面刷刷地飞行,眨眼的工夫,这条鱼忽地变成了一叶扁舟,船上站着一个人,黑衣黑帽,摇着桨拨着风浪过来了,到了岸边,摇船的跳下船来,船桨一插,把船揽在锚桩上,缀缀衣摆上了岸。
嫦娥站在岸边,像是等人,又像是送人,心里又是着急,又是恐慌。摇船的打着眼罩,往远处看了一会,摇头自语道:“过了时辰了,咋还不来?”嫦娥疑惑地问:“你接谁呀?”摇船的说:“董家老先生。差事儿安排好了,等着他老人家就位呢。”
是接她董家的人上任的,嫦娥觉得好奇,又问:“啥差事儿?”摇船的说:“南京城外埠头上,新起了一座安抚衙门,接他去做衙门老爷呢。”嫦娥惊奇地问:“安抚衙门是干啥的?不是土地老爷吧?”摇船的说:“我是跑官差的,天机不可泄露。”
嫦娥一下子吓醒了,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,屋里的灯影儿黄彤彤的,娟儿勾着头托着腮,坐在桌前冥思。嫦娥叹了一口气,娟儿听到她翻身,放下笔过来,关切地问道:“妈,您喝水吗?”她摇摇头说:“做作业去吧。”
闭着眼想了一阵,梦境儿像在眼前一样,接董老先生上任?她心里吓了一跳,莫非爹不好了?不会吧,年前,三哥信上说:“二老身体都好,爹没犯痨病,身体一如从前,切勿记挂。”
总是不踏实,心里空荡荡的,不觉掉下泪来。翻了几个身,孩子在她怀里安然熟睡,细匀的呼吸声,温暖着她,心里的惊悸慢慢平复了。一阵儿困乏袭来,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眼前又是一番景象,天气浑黄,像要起风,四周是一派肃杀的旷野,风迷离地吹拂,落叶飘卷,远处悠悠荡荡过来一顶轿子,渐近渐远,轿夫们光着膀子,口里含混不清地唱着歌儿。
轿子近了,原来是一顶官轿,紫色的帷幔,大红的轿帘,轿顶上盖着一方扎眼的白布,轿夫前边,两三个提着铜锣扛着伞扇的行人,走不几步,咣哧一声,锣面的颤音响出老远。提铜锣的喊道:“众百姓听清,安抚老爷上任了!”嫦娥站在路边,呆呆地看着安抚老爷的仪仗过来,心说,安抚老爷夸官呢。
轿子到了跟前,轿夫卸下轿杆,轿子款款地落下来,她想,我又没有冤屈,咋在我跟前停下来了。正犯嘀咕,轿夫顺了轿杆,挑了轿帘儿,从轿里走出一个身着官袍的人,嫦娥不敢抬头,看着绣着江牙的官袍的底摆,不敢出声。两只皂色的官靴,在她跟前站住了,说:“嫦娥,爹得了官儿,官署衙门在南京城外,今儿跟你道别,明儿爹就赴任去了。”
衙门老爷抬腿进了轿子,歌声又起来了,轿夫们呜呜咽咽地唱着歌儿,轿子像是悬在半空里,行人一下子变成了纸人儿,蝴蝶一样在天上飞。嫦娥追了几步,轿子忽地被一阵大风刮跑了,一时形迹俱无,只有一片苍茫的旷野。
嫦娥一路追着喊着:“爹呀!爹!您等等!”嫦娥吓醒了,娟儿在跟前站着,紧张地说:“妈,妈!您让梦魇住了?”嫦娥摸着头上的黄汗,泪水涟涟地说:“娟儿,你姥爷走了。”
嫦娥一夜没睡,坐在炕上静静地流泪。嫂子和她说过,今年是爹的大限,她不相信相面的胡说八道。嫂子说,相面的话不能全信,也不能不信,有个数儿就行。前几年,嫂子找了个道婆,给爹烧保寿银子,无非是烧几个包袱,置办一桌神食供奉,玉皇大帝,泰山奶奶,阎王爷,几个天界的神仙,掌管着人的寿限,好言劝慰一番,阎王判官老爷说不定丢了朱笔呢。爹不信,几句话把道婆打发走了。嫂子还能说啥,暗地里掉了一阵儿泪,没再提起保寿的事儿。爹说:“人的寿限是个定数儿,阎王让你五更去,等不到天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