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五章(01)
有布缕之征,粟米之征,力役之征。君子用其一,缓其二。用其二而民有殍,用其三而父子离。
——孟子
第八十五章
明和有日子不上班了,在家看书赋闲,喝茶水解闷,看似从容,心里苦闷。五六年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,六和绸庄变成了公私联营,五八年明和交出了他的全部股份,他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六和绸庄,成了国营合作社。
开始合作社聘他当顾问,说顾问好听,无非给他个台阶落脚。后来,他被打成了资本家,潦潦草草进行了一番批判改造,就结束了。明和思想开放,积极响应党的号召,该交的交了,该放的放了,开明资本家受到政治优待,他没被追问,轻轻松松过来了。人嘛,该撒手的时候不撒手,迟早为自己所累。
魏子祥没明和幸运,联营的时候,悄悄把本金抽出来了,联营了一个空壳,染厂经营了一阵,出了亏空,一查是他的本金的事儿,好比釜底抽薪,厂子自然经营不下去了,一顶高帽子扣在他头上,老实的魏子祥,只有吃不了兜着走。
前几天,路过段家胡同,听见锣鼓响,站在路边看了一阵,魏子祥戴着高帽子游街,魏子祥小脸更干巴了,两眼血丝。替魏子祥一想,魏子祥没大错儿,染厂是他魏家的,抽了本金,还有厂房和机器顶着呢。魏子祥这些年不易,中央军把他的厂子封了,只留下个壳儿,手里的几个养老钱,在家置地置房子,土改又改没了。
这些年贷了政府的款子,厂子又不景气,招揽的都是国家买卖,利润不大,折本也得接,好不容易把贷款还上了,偏偏赶上了政策,也是流年不利,事与愿违。明和想会会魏子祥,跟他说说话儿,魏子祥人不错,怕钻了牛角尖。雅珍说: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人家还以为咱和魏家勾搭连环呢。”明和叹了一口气,世事如此,谁也不怨。
今儿,明和家里比往常忙乱。雅珍上街买菜,出去了半天,提回来半篮子土豆萝卜,正是青黄不接的节气,过了清明地里才见绿。进了一趟段家胡同,食品店里冷冷清清,买肉买鱼买蛋,哪一样也离不开副食票,谁有现成的票等着开销?雅珍擦着额头的冷汗,抱怨着说:“日子没法过了!好不容易上了几黼儿菜,人家还没放下担儿呢,轰地抢了。”
明和放下书本,苦笑着说:“有啥吃啥吧,往年也一样儿,节气在这里呢。”雅珍说:“往年副食随便供应,今年倒好,你往店里看看去,大眼瞪小眼,服务员脸上挂着霜,好像把谁吃了似的。白云头一回上门,孬好得预备几个菜吧,愁死人了!”明和说:“你问问嫦娥,她有没有票,让她和小范一块过来陪陪白云。”雅珍说:“问也是白问,怀里有个吃奶孩子,奶粉鸡蛋哪一样少得了?”
话虽这么说,雅珍还是把电话打过去了,“嫦娥,你和孩子过来吧,今儿你明秀姐和白区长过来认门儿,你们多少年不见面了。”嫦娥在那边支吾着,好似拿不定主意,雅珍说:“你手里有没副食票?我正犯愁呢,清汤寡水,一桌子菜,总不能没有一点儿腥荤。”雅珍放下电话,明和问:“嫦娥咋说?”雅珍说:“说这月里的票,人家还没动呢,这个人是过日子的主儿,针扎不漏。”
明和说:“她也艰难,小范那几个钱,自己还顾不过来呢。”雅珍一边择菜,一边等着嫦娥的副食票,明和也坐过来帮忙,说:“明秀没说今年结婚?年纪不小了,早结了婚,也算了了一桩心事。”
雅珍说:“电话里说不清,谁知明秀咋盘算的。听嫦娥说,她打算给明杰提提,小范安排白云下去住了一阵,明杰一点动静儿也没有。”明和问:“你见过白云?咋起了这么个名字,不男不女!”雅珍说:“在嫦娥家碰过一面儿,人不怎么受看,那脸窄得像韭菜叶儿,一副大眼镜把脸遮住了。”
明和叹着气说:“明秀长得多好!人物,身材,董家闺女里头头一个呢。”雅珍笑笑说:“一窝狐狸不嫌臊!”明和说:“我说的是真的。”雅珍说:“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。你也不想想,明秀结过婚,这女人不像男人,一结过婚就不值钱了。明秀和白云结了婚,三番就是董家的天下了。”
明和感叹说:“难说啊,政策在这里呢,**只讲原则不讲亲情。雅珍,我想好了,把这小院儿献出去吧,随便买一处宅子,住着踏实。”雅珍愣愣地看着明和,明和说:“形势一拨赶着一拨儿,现在讲阶级斗争,咱和人家不一样儿。”雅珍说:“区委大院还是咱的呢。”
明和说:“小范替咱们顶着呢,我不是不知道,魏子祥罚没了财产,头上顶着资本家的帽子,日子没法过了。雅珍,知足吧。”雅珍说:“指望立田说句话儿,立田金口难开。”明和说:“立田本事儿再大,大不过政策去。满城人眼巴巴地看着,立田有啥法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