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章(09)
见棺不见棺,大小四尺三。寿坟的尺寸,老尺儿四尺三寸,分毫不能差。明仁量完了坟穴,浑身没了一丝力气,一腚坐在地上,哭了一阵儿。风在树顶上震响,呜啊呜的,把他的哭声盖住了。
仲森蹲在墙根下晒太阳,今儿天气不好,天上一块一块飞云片儿,太阳在云影里出没,一绺一绺的光线散射下来,没一点儿热力,风在榆树梢上呼呼地飞响。今年的节气起迟了,榆钱儿还没有米泡大呢,搁在往年,这会儿早一树绿影儿了,他盼着节气快点转暖,太阳一晒,不用几天工夫,榆钱儿就炸开了,多少放几粒粮食,就是一顿饭。
大门咣当一声推开了,是水英。手里牵着含着泪影的天赐,天赐想吃奶,一路走一路哭,水英不想让天赐犯了陈病,横竖不答应,天赐受了天大的委屈,哭声越发响亮。
仲森看见了水英娘俩,笑了笑,肿胀的眼皮儿,眯成一条缝儿。水英有日子不来了,教书当先生不知有多忙,好好的闺女,找个瘫子,一霎也离不开水英。仲森叫了一声天赐,天赐怯怯咧咧躲到水英身后。水英叫了一声:“三爷爷!”眼睛就红了。仲森小声咳嗽着,嗓子眼里像一条虫子在爬。
仲森说:“水英,三爷爷好着呢,别挂牵我。年景儿不好,老天爷不收人。”水英问了仲森的饮食起居,仲森咳嗽着说:“食堂里有啥,肚子里有啥,还不如口泔水缸呢。”水英说:“三奶奶呢?”仲森皱着眉说:“剜菜去了。”
食堂里饭菜有数,吃不饱,好多人家出去剜野菜,肚子像是一个无底洞,有多少东西也填进去了。仲森问:“你爹呢?”水英的眼圈又红了,眼皮一眨,一滴泪吧嗒下来,说:“上老林上去了。”仲森一愣,说:“离寒食还有几天呢,寒食节上坟,清明节祭扫,有数儿的,今年雨水大,坟上该添土了。”水英说:“三爷爷,俺三叔来信说,爷爷身子不好呢。”
仲森一急,咳嗽成一串,浮肿的脸像关公似的,喉咙里问:“水英,你三叔信上咋说?”水英说:“从正月初七身上添了症候,又是吃药又是住院,反反复复,进了这月里,一天重似一天,三叔有心把爷爷送回来,又怕路上颠簸,起了变化。”
仲森掐着指头,想了一阵儿,说:“是这个年头。好几年了,有个相面的说,你爷爷的大限合在今年。你爷爷走的时候,我就说,人上了年纪,不宜出门儿。”想起大哥的好处,仲森落下泪来。
水英说:“俺爹心眼儿窄,一个人上了老林,我不放心,三爷爷,您要走得动,去看劝劝俺爹。”仲森欠起身子,叹息着说:“明仁啊,还是沉不住气儿,一根草到了秋上也老了,哪有不老的人。”水英和仲森一路过去,到了碾棚跟前,仲森摆摆手说:“上课去吧,别误了事儿。”仲森出了村,一路走一路想着大哥的好处,泪水不断。
前边过来几个人,仲森眼睛不好使,光听着说话,看不清是谁。走近了,是明华娘和几个老娘们。明华娘说:“他爹,你咋出来了?”女人们说:“明华娘,还是仲森心疼你!当官的儿女千日孝,不如老伴要饭香。”
女人们过去了,仲森说:“我到老林上看看去。”明华娘说:“有啥看的!到了哪一天,少不下一个急坑子。”仲森说:“明仁在林上呢,我看看去。”明华娘说:“还不到寒食呢。”仲森说:“明礼来信说,大哥身子不好了。”明华娘说:“这是咋说的!我说啥来着,只有享不了的福,没有受不了的罪!”明华娘把菜筐往仲森怀里一塞,说:“别去了,回去吧,野地里风大,我把明仁劝回去。”
明仁哭了一通,心里慢慢明白了,他是一家之主,该回去盘算爹的后事了。刚要起身,就听身后说:“婊子儿,你在风道里哭啥?窝憋出病来,我看谁疼你!”明仁抹着眼角说:“婶子,您咋过来了?”明华娘说:“你三叔啊,走到半道里,我把他截回去了。”
娘儿俩一路往回走,明华娘心疼明仁,说:“听风就是雨!老三来了一封信,把你吓成这样,一家人拿你当主心骨,到了事儿上,你倒乱了。你爹还有口气喘着,断了那口气,不区分出个轻重来,谁替你担着!”
婶子一骂,明仁喉咙里的那口痰吐了出来,呜咽了几声说:“婶子教训的是,老三信上说,爹不好了,心里急火一攻,犯迷症了。”明华娘口气软下来了,说:“家里兄弟几个不假,除了你,谁见过大世面?明义懂啥!也别捂着盖着了,回去把老人们叫过去,商量出个章程来,不是好年月,发付的不好,谁能说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