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章(08)
明仁摇着头说:“几千里路呢,我怕找不上。水英,信呢,给爹念念。”水英红着眼圈看着明杰。明杰说:“念念吧,纸里包不住火。”明仁觉得事儿不好,捏了一撮烟末,撒在纸上,手抖抖地捻着纸卷儿,一撒手,烟末撒了一腿。明仁拍打着身上的烟末,嘴唇哆嗦着说:“水英,念吧,你爷爷不会有事儿。”
哥嫂见字如面:
自正月初七,爹的痨病又犯了,这一次不同往常,气虚力短,面赤如炭,夜里咯血。初八日送往医院,医生说,爹动了痰气,痰积生热,气血凝滞,开了几味药,病情稍有稳定,能睡半宿觉,俯仰也自如。其间,能下地走动,仍咳嗽不止。爹不相信西医,横竖不肯住院,在家将息一月有余,痰多觉少,咳声若雷,一夜一痰盂,常有血丝。
二月,爹住进晓沛所在医院观察治疗,晓沛住在医院,日夜陪护,不敢疏忽。治疗二十天后,肺音平复,痰气归元,似有痊愈之象,月末出院回家。今月初,爹又反复,奄奄一息……爹念及家中老小事务,万不肯久呆,病状一日重似一日,千里之远,劳顿颠簸,哪敢送他回去?待到春暖花开,或走或留,以爹的身体而定。近日病又加重,每日咯血不止,不能安卧,饮食不进,吸氧,导痰,医院也无办法,昨日下了病危……
大哥大嫂,弟不孝,虽已尽力,回天乏术,看着爹的样儿,心如刀割,怎奈公事在身,战备又紧,不能久侍床前,唯涕泪交零……,跟母亲商量,略等七八日,若爹再不见好,只有等老人家过去,我自扶柩回家。哥嫂,万无焦躁哀恸,哥嫂对爹娘孝敬有加,爹娘也甚满足,弟心存感激。人无期寿,更无永年,况爹年过七旬,也算大福大寿之人……
水英念着三叔的信,一时声泪俱下,明杰也是半含着眼泪,想起大爷的好处,心里也像碎了一样。
信念完了,明仁坐在椅子上,听着水英哽咽,像在雾里一样,爹走那天,牵着他的手说:“明仁,爹住不长,多则一年,少则半年,人老了,不宜出远门,爹老在外边,你把爹的魂儿叫回来,孤魂野鬼,进不了老林地,你爷爷不定多着急呢。”
昨天,半夜里他做了一个梦,梦见爹了,爹穿得整整齐齐,走路也利索多了,爹跟前停着一辆马车,马车上罩着个乌篷,天气灰蒙蒙的,车跟前人影散乱,看不清面目。爹说:“明仁,爹跟你知会一声,爹出一趟远门儿,你别挂记。”爹说完,上了马车,马车嗒嗒地去了,消失在一片幽远的旷野里。
梦醒后,明仁再也没睡着,淑云起来小解,见明仁睁着两眼,明仁把刚才的梦说了一遍,淑云说:“你想爹了,他老人家在外边呆不住,兴许托梦想回来呢。”明仁忧愁地说:“赶明儿让水英写个信,让老三把爹娘送回来,在外头不是个法儿。”
淑云说:“看老三的意思儿吧。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,不吃食堂,我咬紧牙关,也让老人家吃饱。”明仁没话说,老三那里,条件毕竟好一些,郑晓沛又在医院,有个病灾,也好照应。
明仁的眼角挂着两大颗泪珠,像两只小灯笼,挂在睫毛上。明仁说:“明杰,快给你二哥挂个电话,让他回来一趟,预备后事。”明杰说:“刚才挂了。”明仁说:“你二哥咋说?”明杰忧郁地说:“二哥在电话里哭了,没言语。”明仁想了想,说:“先别跟老人们说。”
明仁呆了一阵儿,木然出了公社大门,脚下像是沾了仙风,脚不沾地皮,一路出了村,明杰和水英跟着走了一阵儿,明仁头也不回,直奔老林地去了。明杰流着眼泪说:“水英,快跟你三爷爷言语一声,把你爹叫回来。”
明仁心里一会儿清楚,一会儿糊涂,也不知自己往哪儿去,两条腿好像不在他身上了。走了一阵儿,听见远处一阵儿哭声,旷野里有一堆新土,跟前围着几个披麻戴孝的孝子,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哭。立住身子看了看,忽地想起来,今儿羔子他婶子上三日坟。离老林不远了,老林地的柏树上,落着一两只喜鹊喳喳地叫唤。
明仁进了老林地,柏树在风里呜呜地响,这一片老林是董家的根儿啊,明仁跪下磕了几个头,喜鹊喳喳了几声,像是受了惊吓,嘎地一声飞走了。这座老林里,栽着十几棵碗口粗的柏树,树下的坟丘,被荒草遮住了,荒草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柏叶,明仁脸上温乎乎的,两行泪在脸上爬动。薅了一阵儿坟顶的荒草,心里明白了,他是来给爹选坟穴的。
爷爷的坟地跟前,是一片寸巴高的谷茬子地,就在这里吧,明天找人来开穴,他想。几年前他思谋着给爹娘打寿坟,日子一天天挨过去了,他多么不孝啊!踏着大步走了几步,立起脚掌在谷地里划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印儿,还是不放心,找了一根干草,叉开手掌量了量,这根干草就是尺子了,顺着他画的方格儿量了一遍,差不离儿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