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章(06)
水莲披散开头发,在天井里洗头,这会儿明兰的气消了,说:“我的小姑奶奶,你咋在天井里洗头,不怕受了风。”水莲低着头,在脸盆里扒拉着头发,说:“小姑,你看看我头里有没虱子,痒死了。”明兰扒拉着看了看,水莲头发里,果然生满了白花花的虮子,说:“水莲,从哪里招来的?穷招虱子富长疥,吃了公家的粮食,回家喂虱子,刘东民知道了,开你的批判会。”
水莲说:“我哪有这脏东西,水生从学校里带回来。”明兰给水莲找了一遍,水莲的头皮冻红了,心疼地说:“水莲,别在天井里冻了,出九才几天,别不当事儿,闺女家不担是非。”水莲说:“我哪有那么娇气。”
水莲洗完了头,娘儿俩进了屋,水莲拿着木梳耪着头,看见明兰眼里红红的,心里吓了一跳,小姑是个通透的人,不是到了要紧时候,她才不掉泪呢。水莲问:“小姑,你咋了?谁欺负你,你言语一声,我撕了她的嘴!”明兰凄楚地一笑,说:“路上迷了眼。敢欺负我的人,还没生出来呢。”
水莲兴奋地说:“小姑,我入团了,今儿填的志愿书。”明兰没好气地说:“小破团员一个,有啥好炫耀的!”水莲说:“小姑,你咋不写个申请书,不在团里,我怕人家说我是落后分子。”明兰说:“三尺肠子空了二尺九,你倒有心绪儿。你娘呢?”
水莲很快在脑后盘起一根大辫子,一根红毛线把头发绑住了。水莲说:“小姑,我还给你留着一根红头绳呢。”水莲从炕席子低下,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根红头绳来,笑嘻嘻地说:“上一回我大姑从三番捎来的,多鲜亮啊!”
明兰没接,冷着脸说:“你留着扎吧,你大姑送你块砖头,你也拿着当金条!”明兰和水莲虽说是娘们,两人关系近,倒像一对姊妹儿,今儿不知哪儿不对头,水莲说啥,明兰也嘟噜着脸,好似生了多大的气。水莲看着小姑的样儿,很茫然。
小姑平常嬉笑话生,大咧咧的,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。水莲说:“又咋了?我又没招惹你!”明兰撅着嘴巴不说话,呆呆地看着水莲,水莲的话又让她生气了,干脆转过身去不理会水莲了。水莲性情儿直爽,不会转弯抹角,小姑不理她,她也懒得理会明兰了。
不一会儿,淑云进来了,见明兰和水莲娘儿俩背对着生闷气,噗哧一声笑了,“又挝蹶子了?你娘俩一对狗脸亲家,一会儿好成一个头,一会儿眼不是眼,鼻子不是鼻子。”明兰的眼圈红了,淑云心里一沉,娘俩翻脸的时候,没见明兰动真格的,兴许有大事儿,故意说:“咋了?明兰,你还是当老人的呢,跟孩子们一般见识,不嫌害臊!”
明兰的肩膀动了动,眼泪吧嗒了下来。淑云调笑着说:“水莲,你咋惹着你小姑了,你小姑眼里掉金豆子呢,多稀罕啊。”水莲生气地说:“谁知在哪里生了气,拿我做法子,小姑,你也使得出来!”
水莲的几句抢白,明兰心里的酸水冒又出来了,一拧身子走了。淑云一把拉住明兰,说:“姑奶奶,有啥话儿不能跟嫂子说,你这么一走算啥?”淑云把明兰拉进西屋里,说:“嫂子知道,你不是跟水莲闹别扭,把心里的苦水和嫂子倒一倒。”
两人在炕沿上坐下,明兰呜咽了几声,没等说出话来,水莲站在窗户底下,大声大气地说:“小姑,我哪里不对,你只管说出来,这算啥?云里雾里的,少甩脸子给我看!”明兰哭得更伤心了,淑云出来小声说:“姑奶奶,你少说两句吧,没人拿你当哑巴卖了!你小姑心里不痛快,你也不知让着她。”水莲嘟着嘴巴走了。
明兰抽抽搭搭地说:“嫂子,你婶子把我卖了,光等着人牙子来领人了。”淑云看着明兰的样儿,不像是说着玩儿,心里一紧,苦笑着说:“话到了你嘴里,没一句好听的,人牙子早死绝了!”
明兰说:“赶上好世道,我也不用谁卖,哪儿混不出一碗饭吃?出了门是大路,活人的法子有的是,省得看别人的脸色!”淑云说:“怪不得水莲说你云里雾里的,没上文没下文,你来这么一通,谁知道你说的啥?”
淑云掏出手绢儿,塞在明兰的掌心里,说:“这回给你说的谁家?”明兰梗着脖子说:“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,除了霍家还有谁家!”淑云点头说:“霍定远倒是个有眼力的,说了这么些年,还是不死心。妹妹,你心里咋想的?跟嫂子透露透露。”明兰擦着眼角说:“我能咋想?你们恨不得把我赶出去!”淑云叹息着说:“看来霍家是真心的,没明美那一出,倒也是一家好人家。”
明兰气呼呼地看着淑云,说:“看着好你去,没人拦着你!”淑云问:“婶子啥意思儿?强摁牛头不喝水,你不点头,谁也不逼你。”明兰抽抽搭搭地说:“到了如今,挣断绳子,出不了套子。嫂子,不管那么多了,趁早答应了爹娘,让他们如了心愿。我也不管是让霍家捆了去,还是拿锁链子绑了去,对我好就罢了,但凡对我不好,少不得闹他个天翻地覆。”淑云叹着气,说:“也只有这样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