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章（03）
毛头娘抽抽搭搭地说：“姑啊，怨媳妇吧，媳妇害了俺爹。今儿早上，俺爹说口里没滋味儿，想吃口豆腐渣，俺哪有不应允的理？别说是口豆腐渣，有过路的凤凰，俺也揪下它的肝，这年月有心孝敬老人，俺没那个本事，偷偷装回一坨坨豆腐渣，还想着给他炒炒呢，一转身的工夫，爹就吞下去了，一口气没上来。大姑啊，您不信，您侄儿在跟前，俺要是成心害俺爹，天地良心，媳妇儿跺跺脚就死。”
淑云拉了婶子一把，唯恐婶子说多了话，说：“婶子，弟媳妇疼俺大舅还疼不过来呢，慈眉善目的，哪有害人的样儿？咱娘俩看大妗子去吧。”明华娘抹着眼角，出了灵棚，咬着牙根儿说：“看着像人样儿，也是骚狐狸，啥心肠儿没有！”淑云说：“婶子，媳妇儿说句不该说的话儿，大舅是为神的人了，让他老人家安安静静入土吧，她骚让她骚去！”
明华娘说：“淑云，赶上这样的年月，我没话说，要是好日子，没有喇嘛道士水陆道场，不搭十里长棚，我饶不了这个妖精。”淑云说：“婶子，别计较了，啥也是社里的，社里打发一根草，发付一根草，打发一领席，发付一领席。”
妗子在小屋里的炕上躺着，听着外面吵吵嚷嚷，家里乱成了一锅粥，心里一阵儿明白，一阵儿糊涂，心里烦乱，天翻地覆的忙啥呀，一霎也清静不了。又是一阵儿哭声，她想，不是我死了吧，死了好，那边不吃食堂，单门独院过日子，强似这样瞎闹哄。
明华娘推门进来，叫了一声嫂子，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。明华妗子抬了抬头，愣怔了老大一会，问道：“天井里闹腾啥？谁家出大殡，人家多好啊，享福去了。”明华娘哭出声来了，嫂子迷了心窍了。
淑云一边掉泪一边说：“妗子，您别难受了，心里闷得慌，哭两声吧。”明华妗子定定的看着淑云，呆呆地说：“你是来逃荒的吧，南边饿死了不少人。媳妇儿，在这庄里住下吧，谁家没遭难的时候。”
明华娘说：“嫂子，不认得了，我是八里洼毛头她老姑，大哥说走走了，你呀养好身子，多活几年。”明华妗子疑惑地说：“你是他大姑？他大姑啊，过得黄金铺地，早把娘家往干净了。”
明华娘又羞又臊，淑云怕婶子脸上难堪，忙说：“婶子，妗子入了迷症了，不知说啥好呢。”明华娘看了嫂子一眼，说：“这样儿吧，在梦里总比醒着强。”眼看着哥用一领破席卷出去，明华娘痛痛快快哭了一场，和淑云一道儿回去了。
走到村口，毛头娘追出来，说：“大姑啊，您老人家一口水也没喝，俺爹没了，还有俺婆婆呢，您可不许没了娘家，过了这一阵儿，我和您侄儿看您去。大姑，我问您句话，俺爹的三日坟您来不来？来呢，媳妇等着您，不来，您也省下跑腿了。”侄媳妇不冷不热的几句话，明华娘心也冷了，明华娘头也不回地说：“别慢待了你娘，还能活几天啊！”
晚饭明华娘没吃，早早上炕躺着了，眼里都是大哥哥的模样儿，少不得又哭了一通儿，一家人好说歹说，才止住了哭声。仲森咂摸着烟袋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，明华娘烦闷地说：“他爹，你省省心吧，看着大哥的样儿，再长的气也短了。”
仲森说：“人死如灯灭。大哥一命归了西，省得活着受罪，这条路谁也少不下，你别难受了。”明华娘小声说：“他爹，咱明华长了天胆了，把粮食私分了，把食堂当成幌子了，让人查出来，该是多大的罪过啊！”仲森说：“明华这步棋走得对，人咋活也是一辈子，像咱俩死了也是一根蛆。”
公母俩正说着话，门儿一响，进来一个人影儿，到了炕前，从身上卸下一布袋粮食，仲森划了根火柴照了照，是霍定远。仲森紧张地说：“定远，你背来的啥？”霍定远撩起褂子抹了把脸，喘着说：“险些碰上刘东民！大娘，这些粮食您先吃着，过了这一阵儿，兴许政策有个转圜。”仲森摸了摸布袋，是粮食，心里又惊又怕，说：“定远，从哪儿弄的，你爹知道吧？”
霍定远不敢坐，小声说：“您老别问了，当是天上掉下来的。我走了。”霍定远说着走了，明华娘不知哪来的力气，跳下炕来，抱着粮食布袋，呜呜地哭了，说：“他爹，咱有救了，我怕你走大哥那条道儿。”
仲森说：“他娘，你别动！兴许人家下套子呢，你忘了，学田牵了牲口，让我拔橛子了。”明华娘抱着布袋，哭着说：“我啥也不管了，抹我的脖子，掐了我的头，我也不管了。”
明兰进来问：“刚才谁来了？听见大门响了一声，没了动静。”明华娘往炕前努着嘴巴，明兰捏了捏布袋，惊奇地问：“哪来的粮食？”明华娘说：“定远送来的，没上文没下文，撂下走了。”
明兰气呼呼地说：“黄鼠狼给鸡拜年，没安好心！我给他背回去。”明华娘拽着布袋说：“明兰，你行行好，你爹的脸瘦干净了，都成单眼皮了。你要是让你爹多活一天，趁早别动。”明兰生气地说：“吃了人家的嘴短，娘！”明华娘苦吟吟地说：“鸭子倒是嘴巴长，除了会呱呱，能说还是会唱？”明兰跺着脚走了。
嫂子的屋里，似是有灯光，明兰敲了敲窗棂子，玉兰赶紧拨亮了灯花，明兰进去了，见明兰的眼里有泪影儿，玉兰吓了一跳，问：“咋了？”明兰也不说话，低着头生闷气。玉兰说：“娘说两句，你别往心里去，她心里不好受，大舅刚刚过去了，爹的身子又不好，哪有好心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