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章（02）

    娘儿几个掉了一阵儿泪，淑云说：“那边也没兄弟几个，表弟人又老实，不犯难才怪。”明华娘说：“你表弟一头子不出，两头子不冒，平常儿话就少，遇到事儿上，嘴巴子早哆嗦了，你妹妹替他拿主张呢。”淑云说：“就是呢。在老人跟前，不操心是假的。”
    明华娘说着又落下泪来，说：“爹娘走的时候，俺还小呢，大哥把俺拉扯起来不容易，嫂子进了门儿，日子不好过，整天拉着脸，一边是亲妹妹，一边是媳妇儿，大哥受了多少难为！前几年，有心孝敬他，你这个妹妹出嫁，你那个妹妹成亲，钱又不是土坷垃，没孝敬大哥一指头，说走就走了，给大哥送一座金山，他也看不见了。”说到这里，明华娘少不得肝肠寸断，哭得淑云也泪流满面。
    淑云劝解了几句，明华娘止住了声，说：“淑云，我心疼大哥呢，临走吃一顿儿饱饭，我当妹妹的心里也不难受，一口豆腐渣噎煞了，淑云啊，谁家不是当个饱鬼，哪有像我大哥这样的，赶上个老天不睁眼的日子。”
    淑云抹着泪说：“婶子，咱不想那么多了。明美她婶婆婆，我刚过门那几年，走四乡要饭，穿得露皮露肉，别提多可怜人了，到了土改才算吃了顿饱饭。今儿入殓的时候，人瘦干了，光剩下骨头架子了，一个被单包得严严的。人啊，穷富命里占着，哪有由着心性儿活的。”
    明杰娘过来了，眼里红红的说：“别难受了，天不随人愿，满打满算，才过了几天好日子，大哥说走就走了，心里不定多屈枉呢。”明杰娘想跟明华娘一块儿去，明华娘把她拦住了，说：“你别去了，我和淑云一块儿去吧，八里路呢，以前还有挂马车驮着，牲口入了社，自己的腿不长在自己身上了。”
    明杰娘掏出一卷儿钱，说：“横竖儿请几刀纸，让大哥路上花，在阳间里，大哥不舍得破费一分一文，到了那边不上上下下的打点，不知派个啥苦差事呢。”明华娘推让着说：“嫂子，你别破费了，饥荒年景，谁手里不是救命钱，花在死人身上，不值得呢。”
    淑云红着脸儿，她身上多少日子不见钱影儿了，搁在好年好月，一桌子神食少不下，看着两个婶子推让，忙说：“婶子们别再让了，或拿着或不拿，也不是外人。”说了一会儿话，明杰娘催促说：“你娘俩快走吧，路上一耽搁，不定啥时才到呢。明华娘，不管那边咋发送，别多说话，灾荒年景，说不上孝不孝。好好劝劝大嫂子，西方路上无老少，谁也有这一天。”明华娘一路掉着泪，和淑云挽着一个小包袱，往八里堡去了。
    到了八里堡，淑云让婶子找个避风的墙根儿等她，婶子走了一路，一路哀痛，哪还有一丝力气？婶子不肯，到底跟着媳妇儿实靠些，两人拐进了铺子，老魏在门前太阳地里晒太阳，见过来两个女人，站起来说：“是来吊丧的吧？往西走，在胡同梢子上，就听见哭声了。”
    明华娘红着眼圈儿，说：“魏大哥，还认得我吧，我是明华她娘，这是她娘家大嫂子。”老魏端详了一阵儿，说：“大模样还有，多少年不见了。明华刚过去，哭得泪人似的。”淑云说：“魏大叔，我请刀纸，在老人家灵前烧烧。”老魏看看前后无人，赶紧开了铺子，小声说：“东西凭票，看在亲家面上吧。外人问起来，千万别乱说，不怕别的，怕人家说咱明华徇私情。”
    淑云请了三刀纸，还剩下几个钱，犹豫了一阵儿，说：“魏大爷，让您老人家笑话了，帮人帮到底儿，买几块糖果供供吧。”老魏一边称着糖果，一边说：“明华娘，我和你大哥同岁，我比他还大几个月呢，你大哥啊，老实了一辈子，一年到头病病歪歪不见好，谁承想说走就走了。”
    明华娘说：“就是呢，哪个冬天不是病一场儿，看着不行了，到了春上，就返过苗儿来了。这一遭儿，俺大哥一去不回头了，我那苦命的哥哥呀，疼煞妹妹了……”说着又咧着嘴哭了。
    老魏说：“你大哥忒心实了，谁家不是饥一顿饱一顿，一口渣就噎死了。”明华娘说：“饿不到份儿上，俺大哥说啥也不能走这一步。”老魏说：“跟你俩说话，不怕走了话，这庄里食堂办得活泛。食堂管一顿儿饭，两顿在家里吃，明华德厚偷偷分了粮食，不至于啊。”明华娘愣住了。
    到了胡同口，娘家的院门口挂着长钱和一幅儿皱巴巴的铭旌，大哥没闺女，铭旌是明华挂的。院子里没听见哭声，明华娘心里又疼又恨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，不由长腔拉调地哭了起来：“我那狠心的哥哥啊，你咋走了呀，你睁眼看看你苦命的妹妹呀，我那苦命哥哥呀，你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，你孬好给妹妹留下一句话，你要是有白灵儿，把那些害你的奸人揪了去……”明华娘的哭声悠长回转，撕心裂肺，街筒子里的人也跟着落泪。
    有人撇着嘴小声说：“几年不来一遭，哥哥没了，装亲生的呢。”有人说：“明华不随她娘，她舅这些年指着她呢，比亲闺女还孝顺。”灵棚里听到外面的哭声，孝子孝女们顶着孝帽孝布一路哭着出来，结结实实跪在明华娘面前，给明华娘磕过了头，执事的把孝子拉起来，明华娘哭着进了灵棚。
    毛头爹跪在灵棚里哀咽不止，没有仨兄俩弟陪着，灵棚里显得有些冷清。大哥躺在灵床上，脸上蒙了一张黄纸，明华娘放声哭了一阵儿，揭开黄纸看了看，大哥颜面铁青，脸上瘦得没了人形，张着大嘴，眼睛没合上。
    看见大哥的样子，明华娘止不住眼泪，一边哭一边说：“我的哥哥呀，你闭上眼走吧，还有啥不放心的，儿子媳妇孝顺着呢，你别挂牵嫂子。”明华娘捂了捂大哥的嘴巴，咋也闭不上。
    表嫂说：“大姑啊，媳妇儿不孝顺，想给爹预备几身老衣裳，赶上了入社，家里一分钱也掏干净了。”明华娘哼了一声，问道：“你爹咋死的？大姑没别的，问你个明白话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