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章(01)
教民耕织,止惰游,兴学校,民贫自鬻者,赎归之,禁吏不得略为隶。始城州,周十三里,屯田二十四所,教种茶、麦,仁化大行。──欧阳修《新唐书》卷一九七《韦丹传》
第八十四章
明华娘薅了一筐野菜,到了街上,浑身乏力,两腿灌了铅,一步也不想走了,在碾棚跟前的石凳上坐下,喘了一口气,听见碾棚里麻雀叽叽喳喳,半年没推碾了,碾坊里还有粮食?远远看着三官媳妇,急惶惶地往这边走,三官媳妇到了跟前说:“婶子,快回去歇着吧,三叔在门口望着您有一阵了,像是有急事儿。”
明华娘欠了欠身子,两腿肿得像瓦罐,站不起来了,三官媳妇拉了她一把,明华娘颤颤巍巍站起来,问:“你这是上哪,走得这么急。”三官媳妇红着眼圈说:“后街上,羔子他婶子今早上没了,一家人哭天抹泪,连领席子也没有,我过去看看,看能帮上点啥。”
明华娘一愣,说:“前天还见她熬树皮,黏糊糊的,还不如一把鼻涕,咋咽得下去啊,你说好好的人,说没就没了。”三官媳妇说:“好几天没进一口水了,再好的身子也熬不住。”
三官媳妇走了,明华娘发了一阵呆,碾棚里的麻雀叫的更欢了,把着门框朝里看了看,碾盘上落了一群麻雀,明华娘心里一阵喜悦,兴许有粮食!进了碾棚,碾盘上的阳光散射着,直晃眼睛,明华娘挥了挥手,呕哧了一声,麻雀轰地飞走了,扑了她一头灰。碾盘上落满了白咧咧的麻雀屎,周围散落着一圈焦黄的谷糠。碾轴生满了黄锈,用力推了推,碾轴锈死了。
碾轴跟前的坑洼处,被麻雀啄开了一个小洞,用手刨了刨,捧起谷糠吹了吹,掌心里有一撮米粒儿,米粒儿像金锭子一样闪着光,她心里惊叫了一声,一下子亮堂了起来,两只手不停地刨着,手指磨出了血,一时顾不得手疼,竟然挖出两大捧,掺杂着米粒儿囫囵谷子,明华娘高兴极了,脱下大襟褂儿,把谷子包严了,挎着菜筐往家走,晚上熬一锅粥吧,多少日子不见粮食了!
到了家门口,仲森蹲在地上,脸上浮肿着,额上的皱纹变得平展了,好似年轻了几岁。俗话说,男怕戴帽,女怕穿靴。男人肿脸是不好的征象呢。明华娘说:“不在家里歇着,你出来干啥?春风裂树皮,风硬着呢。”
仲森接了明华娘手里的菜筐往家走,有气无力地说:“他娘,八里堡来报丧,等了一阵儿,人刚走。”明华娘没动着心肺,“哪天不死人?羔子他婶子今儿出殡呢,你说手里没攥着一文钱,锅里没一粒米,拿啥安葬啊。他爹,谁老了?”仲森眼角挂着一大颗泪,说:“他娘,你别撒急。”明华娘稳了稳神说:“我不急,我这口气还不知喘到哪一天。”
明华娘进了屋,把褂子里包着的谷子倒进簸箕里,说:“不是明华公公没了吧?半个人的口粮,脖子饿细了。走了好,到那边吃顿饱饭。”仲森说:“明兰没碰见你?”明华娘在簸箕里搓着谷粒儿,轻轻颠簸着,谷粒儿有股霉味。明华娘说:“满地里剜菜的,谁知她跑哪儿去了!”
仲森叹了口气,说:“他大舅没了。”明华娘一愣,没听清仲森的话,说:“少活一天,少受一天罪。他爹,你说谁没了?”仲森又说了一遍,明华娘嚎啕了两声,吧嗒掉了两滴眼泪,问道:“啥时候的事儿?”
仲森使劲儿吧嗒着烟管儿,从去年秋上,烟叶断了,一时又戒不了,天天含着烟管儿,咂摸滋味儿。仲森说:“今儿早上呢。报丧的说,侄媳妇偷着掖回去一坨豆腐渣,卡在嗓子里,一口凉水没灌下去,人就没了。你过去看看吧,咋说也是一个娘的孩子,能有谁呀。”
明华娘咬着牙骂道:“这个促狭媳妇儿!我就说,他大舅早晚死在她手里。”仲森说:“孩子不似从前了,也是一份孝心。”明华娘说:“她早忘了二十四孝了!”仲森眼里含着泪说:“他大舅一辈子不易,吃了多少苦啊,临了吧,一口渣噎煞了。”明华娘说:“命就是命,谁也改不了。”仲森说:“不吃食堂,兴许啊多活几年。”
明华娘放下簸箕,含了一口水,喷在手上,扑拉了一把头发,说:“今儿出不了丧吧?”仲森摇着头说:“这年月,啥时死了啥时埋,没啥讲究了。报丧的说,过了午时出大殡,哪儿的客人也不等。”
明华娘找了一件干净褂子套在身上,泪水又簌簌地下来了,哭着说:“我那苦命的哥哥啊,你是生在屎窝里,老在尿窝里,要棺椁没棺椁,要衣裳没衣裳,连刀纸钱也没有。”
明华娘往外走,仲森不放心地说:“他娘,外面风大,少哭两声,说啥大哥也听不见了。”明华娘说:“她爹,我从碾棚里抠了一把米,让明兰做一锅汤。”仲森说:“你等等吧,大哥不在家,还有二哥呢,我跟二哥说一声,让明仁和你去。”明华娘说:“她爹,不是好日子,二哥还不是俩眼瞪得一样大?他有啥法儿。”
明兰和淑云进来了,淑云红着眼圈儿,哽咽着说:“婶子,您别瞒着媳妇儿,没有钱场,还能没有人场?你自己去,媳妇儿不放心。”明华娘瞪了明兰一眼说:“多嘴撩舌!”明兰说:“嫂子问起来,我没有不说的理!”
淑云犯愁地说:“婶子,您说咋办?知己的亲戚,横竖儿端几个碗去吧。”明华娘说:“淑云,命都保不住了,别惦记走的人了,啥年月说啥话儿,要是好日子,我当妹妹的发送哥哥也是应该。”明兰说:“我跟二大娘说了,您和嫂子等等吧,大小是桩公事,空着手去,也不能背着二大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