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三章（07）

    明义关上门，递给范立田一杯水，漫不经心地问：“车书记身体咋样儿？”范立田淡然地说：“老样子。 ”明义着急地看着范立田，烦躁地说：“什么老样子！立田，快说说！”
    范立田说：“车书记停职一阵儿了，程部长给他办了病休，怕是起不来了。牢骚很重，一个人守着一座空院子，没事儿做，心里更不好受，他是个闲不住的人。”明义没说话，低头吸了一阵儿闷烟，叹了口气，说：“睡觉去吧。”范立田走到门口，明义又把他叫住了，问：“车书记没说什么吗？”范立田说：“他说，无论如何要让社员吃上饭，出现粮荒，群众乱了，就是犯罪！”
    第二天吃过早饭，参观近郊**农庄。城西宾馆门前，停了好几台客车，大家都往车里塞，一时笑声不断。开车前，明义一再强调说：“我们是参观学习，不是视察工作，一定要谦虚谨慎，不要乱说乱动。”大家一脸茫然，不就是参观吗，何必大惊小怪！看着明义紧绷的脸，都不说话了。
    车子出了城西宾馆，像磨道里的驴儿一样，在城里转来转去，一会儿大家都转晕了。省城很大，显得破败不堪。白天站在楼上，眼里乌压压的一片楼房，车在城里跑了半天，胡同还是一样的胡同，街道还是一样的街道。有人说：“有好几个紫镇大呢，咱还以为紫镇就是大城市了呢。娘的！大城市有啥好，连块庄稼地也看不见，多烦闷啊。”
    有人应合着说“还是咱乡下大闺女小媳妇看着顺眼，城里的女人，眼睛长在额头上，不受看。”有人说：“给你媳妇买块洋胰子褪褪，城里的娘们儿，白得晃眼。”刚才说话的说：“谁稀罕哪玩意？白乞咧咧，像病秧子。”
    干部们眼睛看着外面，嘴巴在车厢里乱嚼，开车的司机，从反光镜里看着这帮干部们，心里觉得好笑，撮着嘴唇，吹起了口哨。车子很快开出了城，慢慢看见庄稼地了，干部们立马高兴了，“呵，这一片小麦不错，齐刷刷的，可惜窜苗喽！”有人附和着说：“省城比咱那里早着两个节气呢，不到端午节，麦子就入囤了，咱那里才黄梢呢。”
    远处隐隐现出一个村庄，慢慢近了，红瓦白墙的小楼房，越来越清晰。大家心里羡慕不已，一张张老鸹嘴开始议论，“有点儿意思，房子多周正啊，挨着省城就是便利，气象也不一样，不像咱，出门就是牲口棚。”明义咳嗽了一声，这车人都不说话了。
    村里突地涌出了好多小学生，在街口挥舞着彩绸，敲着腰鼓，兴高采烈地扭着跳着：“欢迎欢迎！热烈欢迎！”前面的小车停下来了，大客车紧咬着小车的尾巴上，下车前，明义再次强调说：“省里的主要领导都来了，大家瞪起眼来，该问的问，该记的记，没准头的话，回家跟媳妇说去。”很快下了车，整队，集合，这帮人差不多军人出身，只要闭住嘴巴，就很像军人了。
    第一宗事儿，是参观农民宿舍区。一排排的二层小楼，一家一个独院儿，一色的平顶门楼，门楼的正中有一块红牌牌，写着主人的名字，参观的第一家叫张茂才。进了门楼，应门是一座红砖镶嵌的白灰屏风，上面写着朱红的大字：“人民公社好”往里走，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院儿，地上铺着红砖，干净的一根草也没有。
    进入小楼，先是一个客厅，客厅很大，正中一张方桌，方桌放着一部电话，上方依次贴着马恩列斯毛的相片，一侧的墙上，挂着方方正正的戏匣子。紫镇的戏匣子像一只光腚黑碗，没有遮盖，难看煞了。人家的戏匣子，镶在一个木盒子里，木盒子嵌着三颗红五星，红戳儿印着“城西人民公社”的字样，大家都很羡慕。
    往里是厨房，厨房没派用场，光溜溜的，除了干净还是干净。看完了一楼，上了二楼，二楼是主人的卧房，大通铺儿，干干净净的苇席，整整齐齐的被褥。大家鱼贯涌出了房门，范立田悄悄揭开电话机上绸布，拿起来听了听，什么动静也没有，电话线也不知在哪里，外面明义小声说：“立田同志，立田同志呢？”范立田赶紧放下电话出来了。
    大家站在院子里，等着程部长作指示，程部长说：“欢迎张茂才同志给我们讲几句话。”噼里啪啦一阵儿掌声，张茂才五短身材，头顶光光的，眼窝里有一颗肉坠，像一粒老鼠屎，下巴上一道明亮的疤拉。大家都看他，张茂才不由紧张起来。程部长和蔼地说：“老张，大家都是苦出身，有什么说什么。”
    张茂才抽了抽鼻子，一句话没说出来，嘴巴一撇眼圈一红，哭起来了，“多亏了**他老人家，才过上幸福日子。解放前咱有啥？上无片瓦，下无立锥之地，从小给地主放牛，三九天还光着脚呢。俺娘说，茂才啊，啥时候才能吃上顿饱饭？俺娘临咽气，一口凉水也没沾牙，一领破席卷出去了……第二天，地主上门收租子，哪有一粒粮食？地主老财把门封了，十冬腊月啊，躲没处躲，藏没处藏，操他娘，让咱光着膀子冻了一宿，落下了一身毛病……”张茂才呜咽着，举起拳头喊：“不忘阶级苦，牢记血泪仇！”
    第二家是黄有仁家，一模一样的小楼房。程部长说：“欢迎黄有仁同志，给大家讲讲。”黄有仁哭了一通，张茂才是声泪俱下，黄有仁干打雷，嚎啕了一阵儿，眼里干干的。黄有仁揉着眼框说：“各位领导，对不起了，年轻那阵，眼泪不见干，就是有一水桶泪，也哭干净了，现在说啥我也不掉泪了。今天的日子，大家看见了，楼上楼下，电灯电话，咱做梦也没梦见的事儿，成了真真的了，夜里睡觉，好几回梦里笑醒了呢。”
    程部长说：“老黄是社里的模范，《人民日报》还登过老黄的事迹呢。老黄啊是个好同志，在社里担任炼铁组的组长，一人看着十几个土高炉，座座都是红旗炉。”刚才还看着老黄虚假，程部长一说，大家对黄有仁多了一份尊敬。程部长说：“老黄啊，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