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三章（02）

    嫦娥说：“抽空儿到二哥家里坐坐，二嫂过去一阵子了，电话也没有一个。”范立田答应着，嫦娥看了怀里的孩子一眼，忧郁地说：“二哥要是问，就说生了，让他放心，不问，就算了。”嫦娥眼圈一红，怕范立田看见，转身睡了。
    平常县里有会议，差不多都是白云同志参加，下面的工作不轻省，不是不放心白云，出一点儿差错，不好向县委交待。他和明义之间，好似有了一层隔膜，明义很少到三番来，电话里话也少，差不多都是工作上的事儿。
    明义在三番的时候，两人形影不离，明义工作不熟悉，范立田像是他的拐杖，走一步跟一步，处了几年时间，比亲兄弟还亲。范立田一直搞不清，他和明义之间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，明义明显对他冷淡了，二嫂见了他，鼻孔朝天。
    到了县里，时间尚早，在县委招待所放下行李，和几个早到的区委书记们见了面儿，彼此寒暄了几句，范立田夹着文件包到县办公大楼来了。他想和明义见个面，他的汇报稿，按照组织原则，需要和县委见个面儿。
    到了办公大楼，好多人进了明义的办公室，他想起老黄来了。去年，省委派来一名年轻的副县长，老黄很少下去了，白云说，每次县里开会，老黄都嘟着脸，一句话也不说。
    黄县长的办公室在走廊头上，范立田敲了一会儿门，半天，才听见老黄橐橐的脚步声，老黄看见范立田，眉眼笑了，说：“小范，你咋来了？你们这帮子没良心的东西，早把我老黄忘干净了。”
    老黄还是一身粗布军装，一双老棉鞋，胡茬子寸巴长，又粗又硬，像个发威的刺猬。范立田说：“省里有个会议，顺便来看看您。”老黄笑着说：“我有啥好看的！立田，你坐，说说下边的情况。”
    两人对面坐着，老黄眯着眼睛，叼着大烟斗，吸得嗞嗞作响。范立田说：“乡亲们都很想念您，问大肚子老黄哪去了。”老黄睁开了眼，攥着烟锅子，孩子似的嘎嘎地笑了，老黄一笑，满脸的胡茬子都在动。老黄说：“我老黄和老乡们结缘，看着老少爷们，就想起家里的亲人来了。”
    老黄笑了几声，脸色冷了，问道：“立田，食堂到底搞得咋样了？乡亲们能吃饱饭吗？”范立田说：“眼下还能勉强吃饱，今年春天长，很难说不闹春荒。”老黄半天没说话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，脸色一阵阵发青。范立田说：“我们正在积极想办法。黄县长，您别不用担心，社会主义饿不死人。”
    老黄哐当把烟斗扔在桌子上，气呼呼地说：“我就知道会是啥结果，才过了几天好日子，就忘本了！就扎煞毛了！就尥蹶子了！就夹不住尾巴了！民以食为天，国以民为天，老百姓是咱们的衣食父母，牛皮谁不会吹，吹牛皮能当饭吃吗？”老黄的眼珠子，瞪得又大又圆，眉毛倒竖，范立田还没见老黄发这么大的火。
    老黄站起来，一掌拍在桌子上，茶杯晃啷着响，茶水溅了一桌子，老黄激动地满脸通红，说：“打天下，坐江山，糊不住老百姓的嘴巴子，金交椅也做不稳。八年抗战，三年打老蒋，靠谁来着？老百姓把牙缝里的粮食都抠出来了，咱们踩着老百姓的尸身，才有了今天巴掌大的官儿。立田，你这区委书记，就是一方土地，三番饿死一个社员，老子先撤了你姓范的！”
    范立田被老黄的情绪感染着，不住地点着头。老黄的情绪慢慢平稳了，泄气地摇着头说：“小范啊，我老黄没觉悟，不会说话，不会做官。搞得啥名堂嘛？是小孩子过家家？还是吃饱了撑的？前几天，西集的刘子和敲锣打鼓来报喜，说西集公社的老母猪，一窝养了五十四个猪仔子，放他娘的狗臭屁！再好的老母猪，七对**是有数的，糊弄谁呀，狗日的！”
    老黄骂完，气咻咻地坐下了，“小范啊，千万不能忘本啊，老百姓吃不饱饭会骂娘的，骂娘不怕，就怕起乱子！不论啥时候，你要跟老子说真话，自己欺瞒自己，自己糊弄自己的肚子，这样的官儿，老子不当也罢。”范立田想安慰老黄两句，老黄摆摆手说：“立田，啥也别说了，刚才，算我老黄放屁。”
    从老黄办公室出来，范立田进了董书记的办公室，他跟明义陌生了。明义嘴角一翘，握着范立田的手，似笑非笑地说：“立田，来了，我还以为你早到了呢。”明义现在很有派头了，一身挺括的中灰中山装，领口开了一粒口子，露出雪白的衬衣，四六分的洋头，油光光的。
    范立田坐下，说：“看见你屋里人多，跟黄县长聊了一会儿。”明义扫了范立田一眼，鼻子里哼了一声说：“牢骚太盛防肠断，啥时候才能现实下来呢。老黄就剩下一副脾气了，人越老脾气越壮。”范立田不自然地笑笑，说：“黄县长是个实在人。”
    明义说：“立田，有必要提醒你一句，中央的政策，既‘纠左’也‘反右’，‘反右’大于‘纠左’，不久前**在庐山会议上说，大跃进的成绩是主要的，是九个指头的问题，总路线根本不会错。你听明白了没有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