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三章(03)
范立田轻描淡写地点着头,他不想和明义争论,争来争去,只能伤了和气,明义的官僚气已经很重了。明义说:“你们的会议精神我听说了,很不现实嘛,有没有考虑后果,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,什么叫社会主义?社会主义就是一大二公,不要老是拨拉自己的小算盘。咱们当领导的,要胸怀全局,放眼世界,善于带领人民,同困难作斗争,向**大踏步前进。在磨道里打转转,搞小山头主义,向无政府主义低头,是不会有前途的。”
明义的话是居高临下的,范立田听着别扭,始终一言不发。明义的语气和缓了下来,他动情地说:“立田,你知道吗,我现在很怀念,那个坐在二叔家的炕头上,思想激进,充满热情的范立田。在三番的时候,你给我讲了那么多革命道理,我打心眼里佩服,把你范立田当成革命的榜样。”
范立田没吱声,明义说:“立田,这几年,你变了,没了政治热情,患得患失,有什么可怕的?在咱们的面前,没有现成的道路可走,需要去摸索,去冒险,工作就是斗争,没有斗争就会失去前进的动力。”范立田想和明义讨论汇报稿的事儿,想想,算了吧,走出明义办公室,他觉得自己太幼稚了。
晚上,老黄早早来了,说了几句话,拉范立田出去喝酒。范立田本来要去二哥家坐坐,上来一趟不容易,不去坐坐,心里不踏实,回去没法和嫦娥交待。范立田推托说:“黄县长,您一块在这儿吃吧,咱们好好喝一盅儿。”
老黄一听范立田的话,恼了脸,生气地说:“小范,我老黄请不动你了?摸摸你脑后扎了几根鸡毛翎子,敢和我老黄端架子,省委还没撤老子的职嘛,你小子就绕道走了!”范立田只好笑着说:“黄县长,饭票交上去了,不吃可惜了。”老黄嘟囔着说:“你呀,小家子气!交上去的饭票,老子给你退回来。”
出了门,老黄站在走廊上,直着脖子喊:“管理员!”范立田赶紧说:“黄县长,我说着玩呢。”老黄哈哈地笑着说:“这就对了,莫说几两饭票,脑袋割了去,碗口大个疤癞。”
没走几步,迎面碰上明义,明义身后簇拥着几个区委书记,说说笑笑过来了。老黄说:“明义,我给立田请个假,跟你们一块儿,拿文加醋,喝不痛快!”明义冷淡地看了范立田一眼,说:“老黄,少喝两盅儿。立田不是当年的立田了,没酒量了。”老黄低低说了声:“扫兴!”扭头走了。
出了县委招待所,往东拐出一箭多地,是一条窄窄的巷子,街口立着一座高大的石牌坊,隐隐看出是“博雅街”三个字,两侧像是还有一副联子:
囤积金石非玩家
鉴赏世态即文章
联子不知出自何人之手,有些玩世不恭的味儿。范立田还记得当年在博雅街,为了给嫦娥买一样念物,当金表的事儿。老团长的遗物,低价当了出去,原想过了那一阵儿,再把金表赎回来,紫镇解放后,范立田来寻那家“一了当”的铺面儿,掌柜的早卷了细软跑了。那时候,满街筒子都是古董行儿,铺面挨着铺面,杏黄旗子飒飒地飞扬,别提多热闹了。多少年没进街口,不知变成啥样子了。
进了街口,所有门脸儿都上了闩,巷子里黑洞洞的,寒风在胡同巷子里流窜,两只饿狗黑瞎里瞪着两只绿眼,汪啷不止。范立田的心里,又酸又闷,老黄橐橐的脚步声,一步比一步沉重。老黄说:“立田,这条街你熟不熟?我来三番的时候,热闹着呢。都关门了!”
老黄领着范立田三拐两拐,进了一个小院,小院的门脸儿在街上,门板上贴着的封条,在寒风里刷拉着响,门脸儿一侧,开了一角小门,挡着一扇栅栏门子。天井很小,头顶上几粒寒星,在天空索索地抖动。屋里点着一盏麻亮的油灯,灯头儿闪闪烁烁,摇摇荡荡,从玻璃窗里映照出来。
老黄大声喊:“刘掌柜,开门!”屋里听见了动静,顿了一顿,刘掌柜开了条门缝儿,两只眼睛灯笼似的。老黄嘎嘎地笑着说:“别疑神疑鬼了!开门吧,是我,县里老黄。”
刘掌柜呼啦开了屋门,说:“黄县长,快屋里暖和。”进了屋,老黄嘟囔着说:“你搞得啥名堂,黑灯瞎火。”刘掌柜说:“县里怕咱做生意,把电线掐了。”老黄哼了一声说:“有本事把头掐了去,拾掇老百姓算啥本事!”
屋里点着炭火炉子,除了淡淡的生烟气,暖和多了。刘掌柜手忙脚乱,他媳妇在屋里发愣,老刘说:“别愣着了,快把炉子捅开,炖一盆儿牛脸子肉,别让黄县长等急了。”老黄说:“放二斤豆腐,多放些辣椒。妈拉个把子,肚子里塞满了青草,打一个哈欠,回上来的,一股子青草味儿。”
刘掌柜捧上一壶茶,腆着脸笑笑说:“黄县长,您别这么说,我还不如牲口呢。蹲在茅坑里解不下手来,碇炮了,明儿再解不下来,我这条命,去他娘的吧,活着还不是受罪!”
老黄说:“明儿你上我那儿去,给你两粒药丸子,准泄的你头晕眼花。”刘掌柜千恩万谢。老黄说:“白天警醒着点儿,县里有规定,不让开铺子,把你捅出去,等于掀我个没脸。”
一会儿牛脸出了锅,刘掌柜烫了一壶烧酒,老黄和范立田围着炉子对饮起来。老黄问:“霍老二咋样了?”范立田说:“去年冬里老了。平常没觉出事儿了来,得了一场儿病,没再爬起来。”老黄一阵儿没说话,咕咚灌下一碗儿酒,说:“老霍实在,还想着春天下去看看他。谁知,他倒说走就走了。霍老二村里有个相好的,立田,你是不是瞒着我?”
立田一愣,笑着说:“没有的事儿。听说当年在南乡干石匠活,有个寡妇想嫁给他,他没应承。”老黄说:“立田,你们干基层的,眼睛长在头顶上可不行,老百姓的事儿,炕头上的事儿,锅台上的事儿,就是我们的事儿。”范立田苦笑着说:“我没听说过。黄县长,你咋知道的?”
老黄说:“老车也见过那女的,人长得俊俏。本来老车想动霍老二,后来又不忍心了。”范立田说:“车书记进了省委班子,见不着面了。”老黄叹了一口气,说:“老车流年不利。高书记排外,小人见识,怕老车挤了他的位子,寻了个借口,把老车搁起来了。老车倒想下来走走,没个正经缘由儿,不好向省委说话。”范立田不解地看着老黄,老黄说:“小范,到省里开会,去看看车书记吧,就说老黄想念他,有空儿下来走走。”范立田不便多问,闷闷地舔着酒盅儿。
老黄喝多了,范立田费了好大劲儿,才把他弄回去。老黄一直单身,组织上派的通信员,也让他辞了。范立田守了他一阵儿,等老黄翻江倒海的呼噜声起来了,他才出了老黄的院子。
时间真的不早了,范立田硬着头皮,敲响了明义的门,过了一阵儿,巧姐大声大气的说话,“谁呀?真是的!没个白天晚上,董书记睡了!”巧姐开了院门,范立田赶紧说:“二嫂,是我,立田。”巧姐冷冷地说:“听你二哥说,你过来了。立田,没找错门儿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