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一章(01)
天有其时,地有其财,人有其治,是之谓能参。——《荀子﹒天论》
第八十三章
过了春节,省里有一个“纠左”工作会议,要求区县两级参加,董明义在电话里说,一定让范立田参加省里的会议。本来,范立田在乡下蹲点,共产风越演越烈,老百姓怨言挺多,不多的粮食,这里调一批,那里调一批,粮囤子眼看见底了。
个别村里发生了殴斗现象,社员追着干部打,干部们不敢露面了。食堂里乱糟糟的,干部不敢管不敢问,任凭社员糟蹋。范立田感到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,连夜赶回区里,开了几个会议,坚决煞住这种风气,没有区里的指示,任何人没有调动一粒粮食的权力。县里的条子一律挡在外面,公社之间,不能再以“支援”为借口,索要挪借粮食,公社区里不再搞内部“平衡”,避免进一步混乱。
开完了会,范立田稍稍松了一口气,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他点了一根烟,慢慢吸了一阵子,开始准备会议文件。省里的会议,扩大到区这一级,说明高层开始眼睛向下,重视基层意见了。
他想草拟一个汇报稿,把三番的工作和现状,向省委作一个正式的汇报。几个月的农村调查,令人揪心,压力越来越大,从现在的情形看,农村工作是失败的,如果以牺牲老百姓的整体利益为代价,换取虚无的**,决不是我们的初衷。
汇报稿刚开了个头,白云推门进来,说:“立田,工作不是一天干的。嫦娥还没出月子呢。”范立田笑笑说:“不要紧,她自己能对付。”两人对面坐着,白云犹豫了一阵,说:“刚才董书记来电话,说山西蝗灾严重,今年收成不好,让我们立即调拨一批粮食,尽快运往山西。”
范立田抬着眼皮问:“你怎么说?”白云不安地说:“我把区委会议决定说了一遍,董书记说,区委的会议精神立即取消,一切工作,统一到县委的决定中来。批评我们开小灶,是自由主义,不听县委招呼。”
范立田有一阵儿没说话,低头默默地写着汇报稿,过了一会儿,抬起头,叹了一口气,说:“帽子不小嘛,先搁一搁吧。白云同志,咱们不是自由主义,如果不为三番的老百姓着想,咱们算什么!山西的问题有中央解决,咱们还是管好自己的这一摊儿吧。”白云说:“范书记,董书记对咱们很不满意,看法不小。”范立田摇摇头,无言地一笑说:“随他去吧。挨两句批评,总比看着乡亲们饿肚子好。”
嫦娥一直没睡宁,似睡非睡地听着外面的动静。窗台上的马蹄表嗒嗒地响着,时间已经过了一点。她觉得饿了,肚子里空荡荡的,像两层皮儿贴在了一起。孩子在她的怀里,噏动着小鼻子,细匀地呼吸着,小脸儿肉嘟嘟的,像是从范立田脸上剥下来的。嫦娥看着孩子的小脸儿,幸福和惶恐占满了她的心。
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了,范立田的伙食不跟她一块儿,下乡,开会,出差,这个人没计划,他的薪水和粮票,不到月头儿就没了。娟儿是半个人的供应,她在文教卫生堆里,少得可怜。
嫦娥叹了一口气,眼泪吧嗒了下来。爹娘在三哥那边还好吗?三哥的信一天少似一天,最近的一封信,说父母亲大人钧安,爹的痨病没发作,他随部队驻防,在外边筑路打山洞,郑晓沛侍奉爹娘细心周到,爹娘住不惯,常常念家。三哥说得越好,她的心里越发不安。
嫂子曾悄悄告诉她,看相的说,今年大哥重服星压运,算起来,爹的大限为时不远了。她盼望着相面的看走了眼,她盼望着爹闯过这个坎儿。想一阵,哭一阵,眼泪止不住,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轱辘下来。
大门有了响动,轻悄悄的脚步声进了院子,嫦娥赶紧擦了把脸,起来开门。范立田轻声抱怨地说:“没事少起来,我带着钥匙呢。”嫦娥说:“咋这么晚?白区长回来一阵儿了。”
范立田扶着嫦娥在炕上躺下,替她掖了掖被子,歉疚地说:“写了一会文件,把时间忘了。”嫦娥问:“饿了吧?”范立田说:“你别管了,我自己找点儿吃的吧。”嫦娥说:“碗里还有半碗面条,你烫烫吧。给我口水喝。”
嫦娥喝了半碗开水,肚子里填充了起来,不觉得饿了。看着范立田狼吞虎咽,明显瘦了,她的心里,又酸涩了起来。吃完面条,范立田捧着儿子的小脸,看了好一阵儿,笑着说:“小家伙环睁大眼,重眼叠皮,看样儿就是有福气的。”范立田开始收拾东西,文件,牙粉,剃须刀儿,换洗衣服。
嫦娥淡淡叹了一口气,看着范立田的背影,问:“明儿就走吗?”范立田的背影越来越单薄了,范立田兴奋地说:“省里有个会议,正巧去看看车书记,很长时间没他的动静了。”嫦娥抬头说:“我给车书记缝了一副护膝,在箱子底里压着,盼着他下来走走呢。”
范立田开了箱子,找出一副青布面儿护膝,里子是羊羔儿皮,很柔软。嫦娥看着范立田把护膝包在衣服里,放进了衣箱,幽幽地说:“做了一年多了。春上风大,让他注意点儿。不去县里吗?”范立田说:“在县里集合,兴许住一晚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