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二章(02)
钟富媳妇提了灯笼出了门,直奔明华表嫂子家去了。大门没上闩,钟富媳妇推开大门,噗地吹灭了灯笼,在天井里站了站,窗口映着昏黄的灯光,里面有细碎的说话声。说话声断断续续的,“毛头娘,这一回别再错下去了,范书记给你做主,你要打了退堂鼓,我这边不好说话了。”是德厚的动静儿。
钟富媳妇心里骂道,好你个德厚!吃里爬外,明里一份,暗里一份,谁不说德厚老实可靠,也是个两面三刀打闷棍的!毛头娘说:“德厚,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?以前我犯浑,上了魏钟富下流坯子的当,往后你瞪起眼来瞅着,我走错一步了,不能走错两步儿。”
德厚说:“家和万事兴,一家不和万人欺。庄户人家,家长里短,哪有不打仗撩生的,上牙碰下牙,吃饭咬舌头,不稀罕,事儿过去了,脸红一阵子就算了,你是个响快人儿,做事儿截当利落,往后上了正道,挺直腰板做人,谁说三道四?”
德厚要走,毛头娘说:“毛头他爹,快点上灯笼,送送德厚哥,年关近了,黑灯瞎火,街上怪瘆人的。”钟富媳妇听到门儿响,赶紧躲到磨盘后面去了。德厚提着灯笼出来,嘱咐说:“别送了。毛头娘,有说咸说淡的,别跟他们计较,庄户人舌头比胳膊长,过自己的日子要紧。”
毛头娘闩了门,天井里凭空冒出一个人来,吓得三魂走了两魂半,毛头娘心虚地说:“谁呀?不言不语的,牲口还喷个响鼻呢。”钟富媳妇说:“毛头娘,我过来看看你。那天出了那档子事,也没顾得上和你说说话儿。咱妇女翻身了,再也不像以前任人骑任人胯,让人当窑姐儿使唤。”
毛头爹有德厚明华撑腰,胆子少不得壮了几分,看见钟富媳妇,气哼哼地说:“牵了牲口,再回来拔橛子,别把事儿做绝了!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谁知哪块云彩刮风下雨!”
搁往常,钟富媳妇哪容的毛头爹说不中听的,今儿舌头先短了一截,笑着说:“大兄弟,嫂子对不住你们,按说这事儿,查不查一样儿,是谁上了身,毛头娘心里明镜似的。庄户人活脸面儿,摁下葫芦瓢起来,对谁也不好。”
毛头娘说:“骡子是你们家的,往后看紧自己的男人!人脸前头,嫂子喘大气儿,自己的男人也夹不住,不算是有本事的。”钟富媳妇臊红了脸,说:“男人那根筋说上劲就上劲,他自己摁不住,谁也没办法,和尚还跳墙头呢。缰绳在我手里攥着,嚼子在他嘴里噙着,上了那股子邪劲,谁拢得住他!”
钟富媳妇掏出一卷儿钱,塞在毛头娘手里,眼里吧嗒下泪来,哽咽着说:“我的好妹妹啊,你不知道嫂子心里啥滋味儿,男人惹了祸,女人家出来担当,有多大的脸面儿,也羞臊尽了。妹妹,嫂子给你赔不是来了,你坐稳了,让我拜一拜吧。”
毛头娘一拧身子,把钱摔在钟富媳妇身上,没好气地说:“你少来这一套,我才不稀罕你拜呢,拿着你的脏钱滚得远远的,到了今儿,我也顾不得面子了,让钟富下大狱,死在监牢狱里吧。”
钟富媳妇吓得六魂出窍,出溜下炕,跪在地上,朝着毛头娘连磕了几个响头,哭着说:“我的好妹妹啊,你大仁大义,不看僧面看佛面吧,我可没难为你一遭儿,你和钟富的事儿,嫂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有几个心也揉碎了。话说回来,再不济,钟富也是俺男人,他下了大狱,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儿!”
钟富媳妇爬起来,往墙上撞,毛头爹慌了神,扎煞着两手,慌慌张张把钟富媳妇挡住了,说:“嫂子,你这是咋,有话好好说,我可担不起人命官司。”毛头娘一把推开毛头爹,大声说:“别拦她,让她撞去!塌不了天,陷不了地。你别吓唬我,我是吃粮食长大的,不是吓唬大的。没现成的棉花垛,天井里有磨盘,又结实又稳当,一头撞过去,明儿和钟富一块儿发大丧,到那边做一对并头鸳鸯。”
钟富媳妇呜咽着说:“毛头娘,你行行好,钟富弄了你两回,也是你情愿的。为了你,我喝了多少肮脏水,换了别人,我早把她的臊毛薅净了。妹妹,你救了他这一遭儿,嫂子下辈子当牛做马,忘不了你的恩德。”毛头娘气狠狠地说:“换了我,找领破席预备着,这样的男人,有啥值得贪恋的!”
钟富媳妇又掏出钱来,往毛头娘怀里塞,带着哭腔说:“妹妹,谁也没有和钱眼生的,钟富死活都在你手上了,你俩做了一遭儿露水夫妻,你抬抬手让他过去吧。”毛头娘不接钱,骂咧咧地说:“你都听见了,我答应了德厚,没有改的道理,这钱你趁早拿回去,刘木匠还有两口白茬子棺材,去晚了,刘木匠未必答应呢。”
钟富媳妇碰了一鼻子灰,自觉没脸,跳起来骂道:“毛头娘,你这个千人骑万人跨不要脸的**!破鞋!狐狸精!扫帚星!把俺男人掏干了,这会儿装没事的了,拉干部下水,他上了法场,没你的好日子过!”
两个女人撕打起来,顶牛角,薅头发,唾沫星子乱飞,毛头爹慌了手脚,急得干跺脚。毛头娘说:“他爹,照着她的软处,狠狠地打!”灯笼早已闪灭了,黑瞎里毛头爹飞起一脚,踢在毛头娘的腚上,顿觉软绵绵的,像踢在棉花堆上一样,毛头娘哎哟了一声,尖声骂道:“混蛋玩意儿,你往哪儿踢?敢情你们是一伙的!”
第二天,八里堡搭了戏台子,批斗钟富。这一次批斗会,比八里洼批斗学田隆重的多,小李专门回了一趟区委,请区法院区武装部的同志,区直有关人员,公社书记和村里主要干部参加会议。
会议安排在棋盘地里,棋盘地早已成了光场,早上地主富农跑操,几十双脚板踩得光溜溜的,镜子一样映出人影儿来。地边儿是上一大片麦田,麦苗稀稀疏疏的,还不到分蘖的时候,看不出收成来。场院边上埋了几根杆子,红红绿绿的条幅标语飒飒地飞扬,正中摆了几张桌子,主席台很简单。